谢小娥的名字一夜间传遍江湖,这个在血海中侥幸逃生、自此立誓为父亲和丈夫复仇的奇女子,不但成功的设下陷阱,夺取个性残忍凶暴的兄长申春性命;而且,更为人啧啧惊叹的是,申家兄弟中那个更聪明敏捷、神秘莫测的弟弟申兰,也被她一剑穿心。
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兄弟的遗体,但谢小娥手中握有不容否认的证据——他们兄弟赖以扬名立万、刻不离身的宝剑。
江湖人士谁都清楚,所谓剑客,即是「人剑合一」为最高境界,剑在人在,剑离人亡。如今谢小娥所持的那两柄长剑,的的确确属于申家兄弟所有;若不是已然被她取了性命,怎会到了她的手里?
更何况,与这两柄剑放在一起的,还有他们兄弟两人的一束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他们尚在世间,怎能轻易容许一介女流肆意毁损,且全身而退?
而且,无论如何,申家兄弟也是江湖上曾经名噪一时的要角,谢小娥虽然为父亲和丈夫报了仇,却也要遵守不成文的江湖道义规范,对他们的埋骨之所守口如瓶,为他们留下一些最后的尊严,保全了他们的名声脸面。
谢小娥暂时寄居在扬州城外一所清幽的寺院中,住持方丈见远大师之前就曾经好心收留过家破人亡的她,如今大仇已报,她无处可去,就又回到此处暂栖。
不过此地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清静了。自从小娥的名声传出之后,前来寺院的江湖人士就多得能踏平寺院门槛。
他们或者是要来观看那两柄失去主人的宝剑,或者是听说小娥的美貌和智慧同样出色,而想来一睹风采;还有一些人,因为申兰名声响亮却从未让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小娥却不仅见到了,还取了他的性命,因此好奇的前来问个究竟。
不过,他们之中,从没有人能见到小娥。她闭门不出,对自己成就的名声显得无动于衷;据说,她关在禅房中,每日所做的事,不过是诵读佛经、研究诗书,至于她赖以复仇的使毒和武功,却绝口不提。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接近了尾声。逐渐的,在所有人都吃了小娥斩钉截铁的闭门羹之后,她独力复仇、夺取了申家兄弟性命之事,不再有人提起。
秋天来临了。在落叶萧索的寺中后院,小娥坐在一棵树下,膝上摊开一本乐府诗集,正在专注的诵读。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小娥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听起来忧伤极了,一点也不像是大仇得报之后的欣然。
一阵秋日的清风拂过树梢,将小娥膝上的那本诗集吹得翻动了几页。
小娥也没有再翻回去,反正她本来就只是随意一看而已。但当她的视线落到那一页上时,她的脸色微微的变了。
——为别未几日,去日如三秋。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苹满芳洲。寸心宁死别,不忍生离忧——
小娥倏然将那本诗集狠狠丢在地上。
「怎么了?许久不曾见你如此失控了啊。」
见远大师向小娥走来,看见地上蒙了尘的诗集,平淡的问着。
小娥微微嘟起了嘴,但她还是乖乖的躬身将诗集捡了起来。见远大师于她,无异于代替了慈父的地位,她是万万不想让他失望的。
「没什么,只是这首诗写得当真可笑。」小娥转过了头,注视着方才清风穿梭于其间的树梢。
「若能生离,我又何忍死别?」
她的眼中,一瞬间涌起了泪雾。
见远大师慈爱的微笑,忽然话题一转道:「寺外方才有人要求见于你。」
小娥不耐的一皱眉头,「我不会出去见他们的。」
见远大师神秘的一笑。「老衲知道。」他望着小娥在脑后绾成髻的长发,又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那人幷非要求见『谢小娥』,而是『谢渺渺』。」
小娥猛然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问:「见远师父,你……你说什么?」
见远大师微笑,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老衲告诉他,『谢小娥』绝不会出来见他的;但他说,他要找的幷不是『谢小娥』,而是『谢渺渺』。」
小娥的嘴唇苍白,声音颤抖的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见远大师从袖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小娥顿时如泄了气一般,颓然的垂下了头。「喔……是吗?」
「不见这小孩子……是没关系,可是,他送来的信,老衲可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见远大师将那张纸递到小娥眼前。
小娥犹疑的看着那张纸,片刻之后还是伸手把它接下。见远大师慈和的笑笑,就径自踱步走开了。
小娥缓缓的打开那张信笺,指尖竟然在微微的发抖。
那张纸看起来有些旧了,纸上的折痕深而零乱,墨迹也有些黯淡,似乎不是在近日所写,而是更久远之前。纸上没有任何署名或落款,只有两行龙飞凤舞、俊秀挺拔的字迹,那是一首汉代的绝句。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小娥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剧烈的颤抖着,眼中滚落了一颗颗晶莹的泪。
她迅速往前厅奔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等在那里。
「是谁……叫你把这个拿来给我的?」
那少年态度反而很从容不迫,先向她施了一礼。
小娥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礼未免行得有些太大。「不必了吧,这个礼太重,恐怕……我担当不起。」
那少年直起腰来,竟然露齿一笑。
「不,当然不重。兰少爷吩咐小的,若是有朝一日,见到这封信的收信人,一定要行以大礼。因为,那人便是少夫人。」
小娥惊讶极了,脸色一瞬间变成雪白。
「是他……叫你送这封信给我?」
那少年态度恭谨的颔首。「是,兰少爷在半年之前,曾经将此信以飞鸽传书交到小的手里,幷嘱咐小的,在秋天叶落之时,一定要找到少夫人,亲手将信奉上。」
小娥以手撑着桌面,支持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她几乎已经无法站稳。
她那时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些他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说出来的谎话?她以为他呼唤着阿菊,就是不爱自己了;可是,他是出于成全她的怨恨、她的复仇,才那样说的。
他幷没有对她做出真正不可饶恕之事。即使有,她也清楚,自己此刻已经不再怪他怨他了。
小娥自桌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小娥写得很慢,眼中的泪光闪烁。她不时的需要暂时停笔,因为她的眼泪滴落在纸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