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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以外(49)

“……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曲正彦轻轻问。

何自明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在告白,仅仅分离这么几天,已经在诉说思念,也希望自己有同样的情感。但那个人的语气却似乎包含着更多,更多,更多……

“应该会很难过吧……”曲正彦说,“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恨我,或者也恨别人,总之,恨一些人……”

何自明呆呆地听着他说。

“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呢?何自明已经明白,“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指这五天。然而,为什么会想起来问呢?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一句已经真的说了出来。

“为什么会想起?”曲正彦有些迷惑地重复这句话。“嗯,也许是因为有恨的话,会让人觉得踏实吧。”

“……但那样不是很累吗?”何自明非常理性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对不起!”曲正彦突然清醒过来似的,“这么想很自私。忽然……忽然有点担心,所以就问了。”

“没关系。”何自明平静地说。他坐下,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靠进沙发深处。“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些事已经不难过了。”

“……是吗?”

“其实以前……好像也没有恨过谁……”何自明望着天花板,仔细回想,自己也有些困惑,“印象里好像没有过……灰心是有的……但恨谁……好像没有吧?”

“……灰心?”

“嗯,灰心,很灰心很灰心的……就是那么一种感觉……说不上……”

曲正彦不作声。

那是绝望吧?很浓很浓的灰心……

“时间久了,也没那么明显了。”

“有的,有痕迹的。”曲正彦忽然说。

何自明皱起眉头,一时不懂他的话。

“去机场接我的话,会准时去吗?”曲正彦问。

“会啊……”何自明迟疑着。

“一定会比我晚到一点儿的。还有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将来和后事。身边的人如果走掉,也不会多说一句,也不会挽留。还有这么冷淡的性格……都是痕迹。”

虽然没有确实地讲明是在谈过去的事,但两个人都明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把心里想的剖开来,毫无顾忌的,敞开的谈论……

良久,何自明淡淡地问,“……你会介意吗?”

“不会。留了一些痕迹,可是本体还是你啊。”曲正彦的回答也是自然而平淡的,“只是有时候看着……或是想到……会觉得有点难受。”

何自明张张嘴,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哎,自明?”

何自明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什么?”

“不会因为想到以前的什么事而离开我吧?”

“……”

“不会吧?”

“嗯,不会。”

“……那就说定了。”

何自明几乎能感觉到话筒那边的人瞬间放松下来。

“拿到机票我就打电话告诉你航班号,”曲正彦说,“然后,我在机场等你。”

哭泣

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介质。它无色无味,捉摸不定,却无处不在地幽游在人与人之间,以及一个人自己的大脑沟回中。所有曾经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结线,在它的作用下模糊、褪色、脆裂、变形,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样东西。但大多数人都会坚守着这完全不同的东西,始终认为它就是最初的那一个,固执地不肯承认记忆会改变历史。

何自明却不同。

他一直觉得自己所记得的东西,跟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一对双生兄弟,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方越走越远,长相上的分别也越来越大。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记忆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另一个灵魂不小心丢失的。他不喜欢它们,把它们丢在角落,相信它们会慢慢化为尘土……

接到曲正彦的电话,他想了很久。他想,即使是双生兄弟,即使越走越远,大概毕竟留下了一些由血缘而来的牵扯吧?这些,大概就是曲正彦所说的“痕迹”吧?他自己并没有察觉,那么,反而是曲正彦感觉到,并且因此而觉得困扰了吗?

痕迹啊……心情不知不觉间有点低落。

曲正彦回来的那天,何自明特意提前了两个半小时出门,为了让心里那种“一个人坐在机场这种地方的恐慌”消弥掉,他拿了一本厚厚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又打电话到机场的喔依西面馆订了位子,准备以周末休闲游的姿态过去,“顺便”等一等曲正彦。

这一天的天气不太好,天阴,而且一直有薄雾。出了市区后,雾愈加浓了,远处的原野树木只剩下一层朦胧的灰影。刚过收费站不久,车速就慢下来,司机与何自明都听到很刺耳的“呜呜”警报声,以及穿透薄雾的红蓝色灯光。前面有公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顺着道边过来,指挥后面的车辆停下。

出租车司机探出头去打听,“前面怎么了?”

工作人员回答:“两辆车不小心擦到一块儿了,不会耽误很久的。”

司机“哦”一声,缩回头来,问何自明,“您是赶飞机还是接人?”

何自明心不在焉回应,“接人。”

“那得等一会儿了,不过瞧这天,飞机也落不下来吧?”

何自明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没说话。

在他们后面,又陆陆续续被截停很多车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的司机开始不耐烦,从很远的后面向前走,想查看究竟。雾气中人的声音似乎也很难传到远处,高速路上行串的车与三三两两的人于是构成一幅奇异的默画。何自明把车窗放低一点儿,侧耳细听。以往在这里就能很清楚地听到不时划过晴空的飞机轰鸣声,现在也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

焦虑像蚂蚁一样,慢慢爬上心头。何自明有股冲动,想跳下车,向回走,返回家中,缩进沙发里。无论如何,一个终点是一个终点,永远比孤身茫然徘徊在路上要好。

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拨曲正彦的号码。

曲正彦很快接起,“自明?”

“嗯,你……现在在哪儿?”

“已经到机场了,刚换好登机牌,不过航班因为天气原因推迟,我看这边还好,怎么家里坏天气吗?”

“啊,有雾。”

“这个季节还有雾?”曲正彦有些困惑。

“是啊,”何自明在座位上放松自己,一边看外面一边跟他说话,“每年南风季常常下雾。”

“真的啊,那怎么办呢?要等很久吗?”曲正彦的语气有些无奈。

“也许不要吧?”何自明不太确定。

“啊……”曲正彦长长地叹气。

何自明听着他的声音,周围隐约有人声与广播声传来,空旷虚浮,是在一个很阔大的空间里。

“我打算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曲正彦嘟囔着,“每逢这种时候就特别庆幸自己选了这家公司,出门必得头等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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