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139)+番外
第74章 柳絮随风几度经2
扶凤国永景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兰陵郡上降了今年第一场雪。路上铺满碎玉琼英,街上弥漫的食物香味尤其温暖。
笑笑却在这天寒地冻时节,独自策马出郡,直往紫荆关而去。
姐夫让她问的人,便是娬王。她自京返家,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给沉璧丹麒两人补礼,三便是要确定君行下落。
娬王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她:“若那人是他,又不是他,你该当如何?”
她有点迷茫:“是就当然要想办法带他回来,不是便与我无关,哪里来是或不是。”
娬王摇头:“他若已不是以前的人呢?”
笑笑有些明白了,眼睛内露出惊慌的神色:“他变了么?还是已经爱上了别人?”
娬王仰首凝望深紫色的天际,半晌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能明白,天下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勉强。”
她那饱含忧虑的眼神,比夜幕更深。
暮色昏沉,便如担忧的神色,铺满天地,策马疾驰,仍无法逃避。迎面扑来的冷风像巨大的锤子,压得胸口沉郁难当。
若君行已不是君行,他已不爱她……不然怎会这么久一点消息不给她?……还是他现在觉得为国效力比嫁人更重要……那么她……她忽然后悔以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若他已不是他……她是不是要学殷离,转身对阿牛哥说,你不是我爱的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
越近边关,越是情怯。
娬王说的话,这数年来隔绝音讯的事实,自己也已是个背叛了相守诺言的人,这种种随着马蹄声一下接一下的敲击在胸口,令心脏几乎难以负荷。
有那么片刻,她几乎想调转马头往来路奔回。
有时希望越大,越怕失望,假如永远不去探究结果,永远处于等待当中,是不是可以永远保留希望?
但她终于没有逃跑。
娬王写给她的文书,以及她自己的印鉴,是万年钥匙,打开层层关卡,一路通往那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有人带她在厅中休息,很恭谨的态度,马上跑去通传,毫不怠慢。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是她们尊敬的参将大人的客人。
她独自坐在厅中,努力打量厅中简陋的布置,一张装饰用的普普通通迎客松画像,她也盯视了良久,每一个细节都瞧在眼内,却记不清楚树的形状。
身上穿的是旧衣,那年腊祭时的青衣玉冠大白麾,竭力的要证明些什么。
却不知道这落在有心人眼里该是多么卑微,最是执着于抓住过去证明自己没有改变的人,往往也是最没有信心面对现实的那一个。
听到门外脚步声轻响,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缓缓转头。
手中托着的茶杯不自觉已经倾侧,茶淌了一手,再湿了袖子,她对着走进来那人,镇定全都化作乌有,泪流满面——进来的人身穿便服难掩身上英风飒朗,气质既熟悉又陌生,脸容陌生,但那一双眼睛……
这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细看起来,除了身形与眼睛,他都不像君行,气质是一种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
可笑笑就是知道,他就是君行,没有原因。
尹从似乎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目光闪了一闪,但脸容仍是一片平静。他走过行礼道:“下官尹从参见太傅大人。”
笑笑忙抬手擦了擦脸,“请起,不必多礼!”手里托着的茶盏一下子掉了下去。
没有听见预料中杯盏破碎的声音,尹从站起来时,把接住的茶杯不动声色的放回桌上。
“太傅忽然造访边关,可是受皇上之命,前来视察军情?”
“我……赋闲在家,只是想来瞧瞧边关将士如何保家卫国,为朝廷尽心尽力。”
我……只是想来瞧瞧你……
“既是如此,就让我稍作安排,请太傅在此多盘桓几天,我好准备一场兵士演习,让太傅能一睹我扶凤军威。”
说罢,尹从道声暂退,下去吩咐手下准备。
笑笑看着他背影,早就痴了。他的肩膀宽,头抵在上面分外可靠,他的步幅不大不小,落足时分外稳重……我的君行,他一向是这般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
可他怎能这般从容,这般不迫。
不过片刻,尹从转回,微笑道:“我已吩咐准备下去,太傅远道而来可感疲倦?起居一应亦已准备好了,可须稍作歇息?”
他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态度不疏离也不亲昵,非常合适的官方接待。
“太傅?”
真的忘了吗?他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一瞬间想冲上去紧紧抱住他,把自己跟他一起摇个天昏地暗,追问他:“你都不记得了吗?”
却只能木头一样站着,他的微笑,他眼里的平静,都在说着她最不喜欢的那个答案。
“太傅?”
尹从眼里多了些疑惑,“太傅跟尹某以前可认识?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还有你哭……”他忽然住口,递上一条巾帕。
笑笑双手接过手帕,蒙住脸,用力擦了几下,然后把脏了的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去。
瞧着他,微笑:“是的,我以前跟你是很好的朋友,你现在不认得我了,让我很难过。”
尹从显出抱歉的神色来,“尹某得过一场大病,把前生事都忘了。太傅若怪责我,尹某是绝不敢推卸的。若是不怪我,愿跟太傅把盏细谈,将前事再叙。”
笑笑深深凝视他,半晌微笑道:“好。”
《莳花记》中有载:有异蔓名丹若,其状如雉,引之有皮,若缨。君子服之,可变形容,不复前事之忆记。
君行君行,旧年此时,你是以何种心情,抱着何等的悲愤决绝,服下这丹若的呢?
边关苦寒,食物用度均是靠骡马远道运来,物质较为缺乏。一关守将设宴款待大臣,桌上所准备的菜色也不过是有肉有菜,近似京城中上人家平日晚宴之备。
两人在厅内坐下,一边吃菜喝酒,一边闲聊。多是笑笑发问,问些边关日常生活。
吃了一会儿,尹从见太傅食不下咽,便摒退了斟酒的随从,问道:“太傅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笑笑一怔,摇头道:“没有什么要事,也就是来看看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尹从微微一笑:“今年冬季的军资尚未送到,这上下都十一月了,太傅可是来看看我们这儿是不是足够暖和,不需缝制冬衣么?”
笑笑瞪大眼睛:“我一路来都见到路上有雪,你们的冬衣竟还没有运到么?”
尹从瞧了瞧她:“怎么,太傅难道以为军士们身上穿的旧衣都是今年的么?”
笑笑叫道:“怎么可以这样刻薄你们,等我回去……”
本想说等她回去就去催钱,忽然想起自己头次上朝头次处理事情,好像就是把人家的军备给削了一半。更想起现在自己正被雪藏,不能上朝,隽宗更是直接把她的奏章划为三等,看都不看,不禁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