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259)+番外
只是后来连他也染上了疫症。
他很慌,知道这是会死人的,会夺取他在乎的人的性命。
他反而安慰他,说起他家乡的一个传说,长着兽头人身的神祇,信它者死后可以到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活上万年千年。他笑得向往又自信,说自己跟神有缘,要是有一天有人拿那样的神像来寻他,便是神遣的使者,接他去那幸福欢乐的所在。
他讲得那么动听,那么快乐,以致看着他咽气的时候,他还傻傻的,好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是丢下他去了那神的所在。
他也很想去,可没有神来接他。
他只好活下来,好好的活着,替他们活下去,努力的。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等到来接他的神使。
他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担过惊,受过怕,吃过旁人无法想象的苦,惹过旁人无法想象的祸,到了他都以为自己再也迈不过那么一道槛时,忽然有人抱着他,给了他一个神的雕像。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过去的苦都不成为苦,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甜。
那之前,也有人待他好。
给他吃,给他穿,养着他,着人教导,虽然转换容颜时他疼得死去活来,虽然她们说他如果撑不过就会连名字都没留直接轻烟一般抹煞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可他知道,她们是为他好。
他从闹瘟疫的家乡逃出来,一路来见多了残酷的景象,有人上一刻对你露出笑容,下一刻就为了半块长绿毛的窝窝头掐断你的脖子。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她肯对你有所求,并且给你公平的选择,已经是一种仁慈。他很感激。
可是,这些怎能跟她比。那么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好像阳光,好像溪流,照射着,涌流着,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完完全全的付出。
他根本用不着犹豫,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要拼命的,抓住这样的,一缕缕,已经足够照亮温暖自己枯暗的生命。
所以,他不是想背叛他的恩人,他的旧主的。
真的,如果可以,他只想好好的活着,依附着自己最爱最依赖的那个人,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环绕她,去增加些哪怕比不上一只萤火虫的一点点光亮。
天知道他多想要个她的孩子,可是,他宁愿生生的忍下来,他不希望打破这个平衡。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处着,即使要他在夹缝里扭曲的成长,他也愿意,即使会委曲一辈子。
当他知道自己竟然怀孕的时候,那一刻,他浑身冰凉,血脉凝固,几乎惊慌致死。
那些药粉他一直都有吃,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错,唯一的答案只有是,她知道了!
她换走了他的药粉!
那一瞬间,对于身份被揭穿的恐惧绝望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甚至都没有一丝空隙让他去担忧旧主的方面。
也就是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而那个人又是如何绝绝对对的压倒了另外一个人,甚至霸道得不留一丝空隙。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这颗心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去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里面沉甸甸的塞满一个人,只装着她,其余别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竟然也……很踏实。
可后来,那人却像没事人似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待他比以前更好。几乎每天都过来看他,吃得喝的穿的盖的全都要过问,三不五时就让沉璧来给他检查身体。
那次沉璧提着药箱缓缓过来,他见他拖着腿忽然就心里不安起来,也不知怎地,后来忽然情绪失控,在沉璧面前哭了起来。
沉璧安静的等他发泄,完了只说一句:“你放宽心,她待你,跟别人一样。”
沉璧素来寡言,也不擅长安慰人,可每一次他说的话都救了他。
他忽然就懂了。那人洞悉一切却不曾介意,她待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跟别人一样。这就是她不曾说出的心意。
只是自己心里很难过。
他欺骗了她,自己最重要的人,这种背叛这辈子都偿还不了,倒不如豁出去,还她一个孩子。
那样,就算有一天,自己不在这世上了,也不算是,一丝痕迹都不留了。
他真的是那样想的,自己的命不值什么,他只想给她留一个孩子。
要是可以选,真的,他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
他躲在她的羽翼下,惶恐的,不安的,见不得光的,却有个秘密的喜悦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慢慢滋生出来。
他感觉到那颗种子一日日的长大,一日日的强壮,感受到他的生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呵,至此已是全部的意义。
只是神要收回她所给的幸福也很轻易。
在听到“金鸳”这个名字时,所有被他刻意掩埋在浮尘下面的阴暗恐惧全都翻了起来。
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知道这个时候去见那个人代表什么。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这么早。
他好似患了寒疟一样,紧紧的抱住自己,想团成一个团子藏到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那个地方连他自己也找不到。
是最后了,他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能留下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护得了孩子,可是……
他还能护着一个人。
只要他死了,卑劣的在害死他跟她的孩子的同时,一起毕命,大概她就会转而来恨他,而忘了去恨别的人。
如果是那样,那他选这条绝路也算得有价值。
毕竟,他的命,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上马车前,他服下了最猛的药。那药在入宫前就发作了,先是疼,然后是寒冷。他用尽了力气控制自己,却还是制止不了的剧烈发抖,当他被拉下马车,塞进轿子时,他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横隔才止住自己想嘶声惨叫的欲望。
轿门打开时,他是滚出去的,恰恰滚到旧主的足旁。
透过迷蒙的眼看去,骄傲的君皇的脸,因为愤怒和鄙夷完全扭曲起来,他毫不怀疑她会当场取他性命。
“不……不要……”他挣扎着,深深吸气,血从腹腔倒涌上来,他知道,孩子失去了生命,就在刚才,他不动了。
他的眼泪沾湿了君皇长袍的下摆,“杀了我……她……会……恨你……”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只希望那人不要转什么报仇的傻念头,恨他就好,都是他应得的,只要恨他就好。
可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大概很像是威胁吧,皇上的脸已经青得没有人色,“把他扔进去!”她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给我看着他,不许让他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去!”
她是气糊涂了呢,他是一心求死的,怎么可能不死。还有谁,能阻得住!
可他毕竟忘了那人。
她竟然就那样闯进宫来,竟然就那样视帝皇为无物,竟然听都不愿听他说的话,竟然在御前手持凶器,竟然威胁他,说要跟他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