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2)
来送行的有不少妇人,哭哭啼啼之际,发现有个欲泣的可爱女娃娃也在混乱的人群里。“妹妹是来送爹爹的?”近看更好看,白皙美丽得不像乡村能养出来的水灵劲儿。心好痒哪!真想摸摸是不是真的,说不准是哪个贵族外室的孩子,让她们也沾沾贵气……
“是……叔公公。”女孩的汉话和大体长相与父亲的民族差不多,一般人不大会怀疑她的血统。
好不容易抑下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可怜的孩子,来吃两个馍馍就好了。”
女孩腼腆的谢过妇人,一溜烟跑回老头身边。“有馍吃呢,一人一个。”她很清楚老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老人忽然哭出声,使得的周围的男女也恸声连连。
“那处何事?”一名年轻的官员,穿着平民们极少见到的紫色朝服,问着身边的属从。
“啊……是一名女童将别人给的馍馍,和应召从军的祖父共食。祖父感动,一块恸哭。”一老一少,大家都当是祖孙。
“难得,在偏野也能见到孝女,可见教化之深远。来人,赏那女童一百钱。”
“是——”
他走近些、将那小女娃娇小细致的脸蛋收进眼里,差点以为这里是京城、而不是偏远乡野。这姑娘的面相,不是劳作凄苦之相……算了,他还是想想回去怎么教养儿子要紧。
“去向那个官儿当面道谢。”阿史娜听了女儿的述说,又看看她拿回家的制钱,想了会这样说。她贫苦下贱没关系,不希望女儿也有同样的命运。
“阿娘?”女孩虽然看多了古墓里的书籍,可还是不太明白成人世界的门道。
“杜蜜儿。”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可惜她的父亲没能留下一个汉名,无法在汉人的地盘使用母系部族的本名。“想方设法出头,哪怕给贵族作婢作妾,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要和阿娘一起走。”杜蜜儿坚决道。
这一年,史书记载——天下骚动。
第 2 章
粗劣的饮食和四处透风的房子——至少现在还不算太寒冷——崔礼逼着自己吞咽下一大碗的谷物。
月华如银,慷慨的撒在稀落的草木上。本地相当贫苦,这一征召……算了,如果征不足兵员,会有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人会被杀,包括他自己。
下一站,该往涿郡去了。
拨弄着琴弦。这把梅花断纹的百年古琴,是自己及冠时祖父所赠予,由蜀中名师所制,音质苍古。是以不论他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提醒自己身为长子所背负的家族期许。
轻勾、慢抚,指尖感受着古时起就有的颤动,隐隐的木香将身边周围的不雅气息彻底驱离。
缓缓的、随手弹就的调子。并非名曲,也无烦躁,更不曾有附庸风雅的听众。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物在月下,祈问上苍。
“躲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崔礼招招手,将缩在角落听他弹琴许久的小人儿唤到近前。这孩子衣衫破旧但整洁,眉目秀丽干净、不见卑贱之色,应是好人家养大的。
“这是琴?”杜蜜儿难掩好奇地伸手、虔诚的摸了摸狭长的琴身——“滑手呢!”
“因为有很多人抚过这张琴。每个主人都爱惜它、擦拭它。然后,两百年以后它就成了一把好琴。”
一定值很多、很多钱……不!一定是用金子计算的!杜蜜儿咽了下口水,才想起来意。“阿,不,是母亲说,您给了我东西,我应该……回礼。”
崔礼斯文俊秀的脸上俱是笑。
听属从说她家只有寡母,看来那妇人不简单,懂得让天真的孩子巴结权贵。不过,他算权贵吗?在京中,他不过是个蒙祖荫的职官,只养得起几匹马和少数奴婢。到了这边,倒成了不起的大人物。再嘲讽不过。
“赏赐者,是不会索要回礼的。”又不是娶妻纳彩,一个送礼一个交人。
“我没有做什么呢!”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理应受嘉奖。”
孝顺?她从五岁开始就和阿娘顶嘴、和邻居打架,还帮着盗墓人卖赃物,其实是应该处刑的。“那,我送您礼物?虽不值钱,比不上……琴,不过,我只有这个了。”
特地洗干净的小手,递上一叠……竹简?
崔礼一愣,接过来看了几片就大惊。“这是……上古经文!”他不太懂这种文字,只识得几个字而已。
“阿娘家本来在关外,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就当嫁妆带到中原来……找读过书的人变卖。”从小就讲得流利的“家传宝贝”的谎言,却在这个人的斯文笑容面前破绽百出。
小家伙有些紧张,但还是强撑着尊严,非常的难得!崔礼想着,边习惯的扬起温文的微笑。
杜蜜儿瞧得入迷。
不想为难她。“你叫什么名?”问个小孩的“闺名”,应该不违礼吧?她也许还没有名呢!
“我叫杜蜜儿!”小脸蛋甜甜的,还有两个动人的小酒靥。
杜蜜儿?“你不是中原人?”仔细看她的长相:五官是比一般的孩子分明,尤其那对神气的琥珀色眸子,他心里在一个个算着所知的外族。
“爹爹是中原的人。阿娘是部落里的……姑娘呢!”
原来如此。“你的汉名呢?”
小脸下垂,“我没见过爹爹……爹爹也没见过我……他去打仗……当官的说,他……阵亡了。”
现在她的亲人又被征召上战场?崔礼突然发现,平日里擅长的口舌之辩,现在是一点用处也未有。“想听曲子吗?”
“想!”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开。
“听什么?”崔礼一讲完就痛恨起自己的舌头。这女孩怎么可能懂琴曲?
“啊!那个、那个叫——”杜蜜儿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得拣根细枝在沙地上画。
与其说她在写字,不如说她在画画。崔礼惊讶的发觉,这出身贫寒的女孩,居然能用奇怪的笔顺写出飞白文字来!
“你识字?”为什么不讲、却吃力的写?
“我……不会念!”杜蜜儿仰视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渴望。这个人,一定会念、会写呢!
崔礼怔了半晌,想这家人大概有难言的隐处:教出好端端一个识字的女儿,却不会念……压下好奇,他按照杜蜜儿的要求,弹了曲梅花落。
杜蜜儿听不明白文人的意境,但爱极了婉转动听的调子,一直紧紧盯着他琴上的七跟弦,幻想自己也能弹出很美的曲子给阿娘听,顺便告诉村子里的混帐男女:她会士大夫才弹的乐器呢!
也所以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前,伸出手摸了摸丝制的琴弦,发出沉郁一响、回音绕耳不绝。
这是琴啊!从千年前到近时的墓葬里,好多都有这样的记录,还有的陪着下葬很多年以后只剩下枯烂的一块木头。
真幸福!杜蜜儿开心的摸了又摸,才发觉原来自己在暌违别人的东西,小脸顿时涨红。“啊,这个……”她可没学过行礼什么的,有些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