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君如露(37)
子聿稍稍讶异,不想这人改变主意竟如此快,心念一转,笑道:“如此最好,这就得辛苦云公子了,能再欣赏到公子的绝世才艺,看来这盐城的百姓还是有几分福气的。”说罢一堆场面话,话头一转:“这本子也不在甄姑娘手上,公子可到一帘风月找霍老头要。”
“如此甚好。”云煦一句也不啰嗦,站起来告辞。
子聿不想他竟如此干脆,稍一犹豫,问道:“你何以这么快改变主意呢?”他实在想知道云煦今日上来做这一出,究竟是否知道甄洛出事才上门来试探的。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这么一问,就是已知道他昨日曾是拒绝了的……不过也没什么,甄洛为他办事,他有眼线监视过程也是很正常。
云煦却似浑然未觉,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最近家门不幸,内人不慎失足,竟致小产,云某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无心想再献技。昨晚内人病体稍和,云某方放下心来,开始认真考虑登台一事。现今云家正是需要用钱之时,二公子的酬金丰厚,愿以百金一酬。云某思前想后,这实是二公子的青眼好意,此前的拒绝虽是无心之失,实也是不识抬举,是以今日便一早前来致谢并向小洛道歉。希望二公子不计前嫌,仍将戏本交于我演,云某必尽心竭力,不负二公子赏识。”
子聿听得讶然,到得后面一堆场面话,便只觉得好笑了。不想自己随口几句,引出这云煦一大堆回敬。但觉他这番话有情有理,声情并茂,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暗骂这人果是做掼戏的。只得也淡笑着应了两句:“可惜可惜,保重保重,不会不会,放心放心。”
云煦道:“得二公子关心和体谅,云某非常感激,定当奋身以报知遇之恩。”
子聿本当他又开始客套,正待打断谦逊几句,忽听云煦突然道:“不知届时二公子可会赏面前来捧场?”
子聿一怔,心中警惕,打马虎眼道:“ 若届时无事,定当前往一睹公子风采。”
云煦笑道:“得二公子一语,添云某台上十分光辉,想必这是云某登台十年来最精彩的表演。”
子聿看着云煦身姿清逸的穿庭去了,心内只觉着他临去一笑那意味深长。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事情?
三年前那场火,他可曾察觉到什么?
为何他妻子的意外发生得如此之巧?
到底知不知道甄洛落在他手里?
为何执意要他去捧场?
离真武诞还有十来天,他已决定不去。
留王府今日贵客颇多,云煦前脚刚走,又有一人登门求访。
拜访的人要递名帖,这人送上的是一张普通的红帖子。子聿翻开,双手一震,夹在帖子中间的一张素笺飘然坠地。
甄洛醒来的时候觉得头很重,晕晕的,四周是冷滞湿重的水汽。她听到头顶有水滴滴到身边地面的声音,一声声,水滴石穿的寂寞。
她稍微活动一下,扣着四肢的坚硬沉重“铛啷啷”直响。
随即她听到窗外有人低低一叹。
“温子聿,你说还我自由就是把我锁在牢房里?”
半晌,子聿在外面道:“我会给你自由,不过要在一切都过去之后。”
“谁信!”甄洛冷笑。
“我也不必要你相信。”
甄洛很生气,忍了又忍忍不住:“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原本很想杀的,可是有人拿命来换你。”子聿的语调很低沉,黑暗中听来,如遥远的暗流。
“子虞在哪里?”
“我也很想找到他。”子聿道:“可是我只找到他的玉印。”
甄洛觉得浑身的力气突然抽干,无力的靠着石墙,觉得那冰凉变得越来越软,把她的身体一直吸下去吸下去。
“什么人换了我的命?”她说:“不杀我,你还有更好的方法保住你的秘密?”
“到秘密不再成为秘密的时候,也就没有保住的必要。”
“你……你……”甄洛突然发觉那黑暗的羽翼铺展开来,竟远比她所看到的要多。
子虞经常离城……子聿代为打点……子虞去求亲,途中被逼杀,沿路行迹敌人了如指掌……不能后退,只能前进去向藩王求援……二师兄的传书:任务有变,门人罢手……昨夜那无人受邀来讨还灵竹蛇,唤的是王爷,但在楼中的是子聿……马房的老蒋临去的嘱咐好生蹊跷……
这一切,都让她意识到一件事:要害子虞的人,或许不是皇上,而是他的同胞弟弟子聿。
而子聿也毫不掩饰这事,但他的态度却在说明,除此之外,他还在准备一件大事,待大事一成,所有的障碍都不成为障碍,秘密也已不成为秘密。因为,已无人可以威胁到他。
甄洛心脏狂跳,这狂人,惊天阴谋!
她用力挣扎,但锁她手足的铁链每根都有茶盏粗细,无隙可破。
“别怕,我说不会杀你便不会杀你。”窗外那人淡淡道。
“你在这里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甄洛咬牙。
“我来是想告诉你,云煦已经答应在真武诞再次登台。”听到那挣扎的声音骤然静止,子聿静静的笑了:“还有就是,我想来看看你。”
“见过你几次,每次都看不清楚,这次打算来认真瞧瞧。看看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你死。”
话声暂歇,“嗒”的一声轻响,子聿打亮了火折子。
火光映着他的脸,细长的眉目,稍稍俯下头来,火光是晃晃的黄,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淡金,若神像一般的冰凉。
甄洛狠狠的瞪着他,他那双跟子虞很像的眼,眸色有种不正常的深黑,近紫,盛满了平和的忧伤。蓦然间她觉得这里异常的安静,连滴水声都已消失,天地都要塌下来的安静。
一个占尽上风的人为什么会如此脆弱?他从骨髓中散发出来的绝望令到天地皆寂。
然后,火折灭了。
离开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自嘲的笑声:“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子……”
“滴……嗒……”水滴声突然又清晰了起来。
第廿八章
石牢里不辨晨昏,肚子觉得饿的时候会有人送吃食的来,两顿的分量,甄洛便知道又过了一天。
每日里的消遣便是数那水滴声,以及,反复脑内的回忆。
两姐妹在杂耍班子长大。姐姐甄涪才长她两岁,却一直像母亲那样照料她。她被宠出娇气来,练功有时偷懒,班主检验时要罚她,她总辩解说是自己的资质不如姐姐,练不到那种程度。
说着说着便觉得是真的。
那年班子到一个江南的小镇表演,一连五天,锣鼓一响,那个白胡子老头儿便会出现。看完她们姐妹表演便会消失,每次都留下一块碎银子。
后来知道,他是武林异人,想收个女徒弟。
只收一个。
要在姐妹中选一人,可是她拿什么跟姐姐比。姐姐比她聪明,刻苦,人缘好,还,比她嗓子甜,模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