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三生(129)+番外
若不是听到有琴声,我定然认为我已死去。
若有琴声,那该是梦一场吧?
我爬起来,循着琴声找去。
篱落疏疏一径深。
终于看到月下的荷花池塘,风过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屏息静静听他弹琴。
恍惚记得这一曲唤作“月色霜华”。
落叶聚散,寒鸦惊栖的一曲。
在他指间流淌而出的却是温暖宁和。
便是一场梦,我也愿它永远不要醒来。
一曲奏罢,他缓缓回过头来。
我只见他双目清敛晶莹,不禁惊道:“你的眼睛好了?”
说完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便是在梦中,我也如此执着这些,竟是无法洒然放下。
他的眼眸清澈深邃,却蕴着一抹不属于他的沧桑忧伤。
他柔声道:“有一个人把他的眼睛给了我,让我好好看着你。”
我茫然的走过去,伸臂拥抱着他,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微笑中隐隐忧伤,但他的忧伤是透明的,温暖,宁静,犹如晨光。
天亮时我醒来,发觉自己还在他怀里,他的身后是荷花池。
这个人竟然没有随着梦境消失。
我喃喃道:“非尘,这不可能。”
非尘看着池中荷花,脸上微笑宁定:“我就在这里,我是真的。不要再打主意遣走我。”
当日太子倒台,后宫外宠全部外遣,外遣前集中在偏殿里,然而就在当晚,偏殿起火,烧死烧伤者无数。
静非尘当时呆在房间内,比谁都要早听到那些危险的声音,嗅到木材被燃烧的味道。但他知道失明的自己无论如何都在劫难逃,便静静坐在房中不动。
突然有人撞门进来,对他说:“你就是静非尘?跟我走!”
那人把他背出火海。
后来他跟着那人迁居几处。
京城、烟淮……最后竟到了离国边城小镇。
被鹤都军队俘虏完全是个意外,他被夹杂在一群老百姓中,被押送到邺城下面作为人质。
在敌军中被囚的他,明白鹤都的骚动不安是因为援军的厉害,便决心挺身而出以劝降为名,请城中坚守。
鹤都将军命人监视他,没有人愿领这不光彩的角色,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自动请缨。
竟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曾伴他从京城至此。
这人竟是鹤都奸细!
一时间,他惊愕不能言。
但当那人将刀架于他颈时,他却感受到那人心中的不安和犹豫,他明白这人不会下手杀他。
然而,竟有人从城内冲出,要以自己换他性命。
这人竟是她。
这世上最难以放下之人。
他清楚感受到颈上之刀的颤抖,感受到持刀之人的混乱。
就在那个瞬间,他作出了决断。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没有死在刀下。
黑暗中有人默默照料他。
直到一次因意外跌倒,触摸到那人身上的佩剑,才明白这人是谁。
那个人又救了他一次。
非尘静静的道:“若是旁人,该当都会坚持宁死也不要敌人救他。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人不同,我没有了眼睛,瞧不见他,却能听到他心内的痛苦。”
“他曾经问我,国仇与家恨,孰轻孰重?”
“我回答他,千万人的性命总重于几人。”
“他忽然生气,说:难道为了国家便得随便奉献自己与家人性命么?”
“我想想告诉他,不是为了某个国家,也不是为了某个君主,而是为了更多的性命。”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去鹤都。再后来,他找来一个大夫,说可以治好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那时用针自刺致盲,那个大夫说是眼睛上的膜遭到损坏,若有人将他的眼睛给我,当可复明。我听了不以为意,哪里会有人舍得将自己的眼睛不要,送与他人。”
“后来竟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对眼睛,说是一个刚死之人的,大夫替我换上,兴奋之情溢于两人之心,大夫说这是他平生杰作。”
“静待伤愈时,他来看我。说了一番我不懂的话。后来我才明白,这双眼睛竟是他给我的。他说他执着于报仇,做错了很多事情,其中最对不起的是个女子,此生他已无法再面对她。他把他的眼睛给我,是希望我能代他好好看着她。”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那之后,郁南王突然来找我。我以为他还要杀我灭口,很是惊慌。不料他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让我在此等待一个人。不知为何,他所说的人名和事情我全都不知,却知道他说的是你。犹豫了很久,终于是相信了他……他若要取我性命,根本不用骗我。然后我终是等到你来……”
听毕非尘所述,我凝视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再也无法言语。
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知道我心中所想,牵起我的手,领我到了屋后树林。
林中有座新坟,坟前一座无字之碑。
那日春熙中了朝辞之毒,垂死,终换来朝辞放行。
我们在马车内疾驰出京,再无停留。
他脸色惨绿,容貌宛如夜叉般骇然,神色却是异常喜悦。
他笑嘻嘻的对我说:“终于是了结了,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我们了,你欢不欢喜?”
我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拼命摇头,我一点也不欢喜。
茫茫天地,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却胸有成竹,毫不犹豫的指挥着马车前进。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不肯放手。
他一边吐血一边笑,“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看了一定会欢喜。”
他说:“能够换得你与我的自由,无论怎样都值得。”
……
当日我曾询问过他非尘的下落,还骗他说非尘是我夫婿。他的记性过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着人寻访。
终是寻着下落,却一路瞒我至今,直到最后方才将我交于他手。
只是此后,碧落红尘,天人永隔。
春熙,你又怕痛,又怕孤单,你孤身一人在那个世界……我,我怎能放心?
我在春熙坟旁种了几跬菊花。
我偏爱白色,但那个人性喜华丽,便种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其中紫色的贵妃菊他应最是心喜,每朝起身总会见到最美的一支已不翼而飞。
那人爱喝酒,我便想法寻来稀世佳酿,供在坟头。次日酒瓶便空,只有浓烈酒气萦绕四周。
我自此再不喜说话,非尘懂我,他亦默默,只以琴声伴我。
那日非尘为我缝了一袭淡紫新衣,简洁优美宛如晚霞落尽时暮色点染的流云。我穿去上坟,倚在坟头不知不觉便熟睡。
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叹息,有人轻抚我的脸庞,还有车轮辘辘。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床上。
非尘守在外面,端出一碗桂花梗米粥。
我一口口啜着粥,泪水一滴滴落在碗里。
然后我含泪瞅着非尘:“他在哪里?”
非尘转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