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18)
哪怕迟莲对乾圣帝并不太了解,也知道结果是明摆着的。他算是看出来了,仇心危嘴上说着帮蚺龙出头,但根本不是助人为乐,他纯粹是爱好玩弄人心,越是把人逼到崩溃痛苦的境地他越开心。
三界各族之中,这样诡谲的性情也是少数,他如果不是化形大妖,那就只能是——
“皇后郑氏……”
仇心危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皇后郑氏性凶狡,惑于妖邪,包藏祸心,悖逆人理,世所不容。”乾圣帝半垂着眼,谁也没看,只盯着自己膝头满绣的盘龙,一字一句地道,“念尔究竟有功于皇室,薨逝之后……依旧以皇后之礼待之,以全夫妻之义。”
郑缙情知此事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哀恸地伏地痛哭起来,却没有再多为女儿争辩一句。
郑怀芝冷眼看着皇帝与父亲,又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散漫失焦的视线最终凝成一点,遥遥地落在蚺龙身上。
蚺龙的原型实在称不上好看,但它已经化不成人形了,唯有一双眼睛还残存着一些人性化的情绪。
“杀人自生,亡人自存,想必天道也容不下我吧。”她喃喃道。
“不错,”仇心危拊掌感叹,“真不容易,你今天总算说了句人话。”
郑怀芝短促地笑了一下,眼中泪光盈动,却没有流下来:“对不起。”
她蓦地伸出右手直插双目,双指猛地向外一扯,竟然硬生生将两颗眼珠剜出了来。左手擎出藏在掌心的簪子,其中一侧早已磨得锋锐如刀,用力朝脖颈上一划,喉间鲜血狂喷,霎时间浸透了半边雪白的单衣。
“我欠的……都还给你们……”
“芝娘!”
在满目血红与郑缙撕心裂肺的惨叫之中,乾圣帝颤抖地抓着胸口的衣服,眼睁睁看着二十年的枕边人顷刻横死,惊惧交加之下,终于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第13章 龙夜吟(十三)
惟明疑虑地望向远方天幕,总觉得这场雨来得蹊跷。然而这念头在心底转了几转,不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擦去了一切不合常理之处,落在身上的雨点不再打得人生痛,反而暖洋洋的,随时可以陪伴着他陷入一场无梦的酣眠。
他想干什么来着?
手指无意间拂过腰间悬垂的莲花玉佩,一小团金红流光砰然炸开,指尖像被灼烫一样传来尖锐刺痛,可也正是这痛楚使他从昏沉中猛地惊醒,把他快要飞散的魂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
盘绕身周的无形束缚被流光破开,惟明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回神时正好赶上迟莲和仇心危交手,那两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已经醒了。出于谨慎,惟明没有动弹,而是选择了继续装死旁观。谁知道此后局面竟然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先是迟莲承认了真实身份,紧接着仇心危戳破了皇后和承恩侯为太子准备的求雨神迹,最后蚺龙一本旧账翻到二十年前,皇后恩将仇报,最终落得个夫妻反目、自刎而死的下场。
唯有太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念着祈雨祭文。
两颗血迹斑斑的眼珠落地化为闪烁蓝色灵光的液珠,仇心危伸手接住,垂目注视了片刻,挥手化为灵流注入蚺龙体内,那青灰的虚影果然比先前凝实了一些,却依旧只是一个幽灵般的化形。他叹了口气,有点惋惜:“果然还是不太够啊。”
按理说此刻已该尘埃落定,但台上对峙的两方,包括惟明在内,都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气氛反而比先前还要紧绷。
迟莲单手按剑,半是提醒半是警告:“皇后已死,诸般恩怨情仇皆了,别忘了你刚才说过的话。”
仇心危眉梢一扬:“仙君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我不会把皇帝怎么样的。”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甘心屈居紫霄院,受这些凡人驱使,甚至还要劳心费力地回护他们?是觉得人间可以作为你托庇之所,还是……这里有什么你在乎的人?”
“管好你自己。”迟莲冷漠地道,“少来打听我的事。”
仇心危哑然,失笑道:“……你还真够直接的。”
迟莲反问:“你我之前应该从未见过才对,你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旧事的?”
仇心危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迟莲仙君,你有没有发现,你和皇后,在某些地方其实还是很像的。”
“你指哪方面,”迟莲嘲讽地问,“忘恩负义、还是识人不清?”
仇心危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是想说,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很相似,特别是想藏起什么东西的时候。”
迟莲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我从刚才就在想,皇后是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她都已经被自己的父亲舍弃过一次了,就算再深爱一个男人,真的会把全副身家都压在他身上吗?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皇帝,只会比其他男人更靠不住。”
“她会找上我,是为了太子。可皇后费尽心机为太子铺路,临死前却只盯着皇帝,说那颗内丹全用在了皇帝身上,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的亲儿子,你不觉得她这个反应很奇怪吗?”
“因为只要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皇帝身上,就不会分心去注意太子,也就发现不了那颗内丹被一分为二,而另一半在太子身上这个秘密了。”
他目光锐利如冰,这一刻终于收起了温柔平静的面具,亮出潜藏其下的毒牙:“当年苍泽帝君陨落,你被千夫所指,一怒之下大闹天庭,被逐出白玉京,从此不知所踪,百年来没有半点消息,最近却突然在此地现身——迟莲仙君,你又是想藏起什么呢?”
迟莲没有应声。
旁听的惟明心跳蓦地快跳了一拍,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直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那个人隐藏最深的秘密。
下一刻飓风般的剑气轰然四散,刀切豆腐一般划破了他设下的结界,剑风毫不留情面地将甘露台上所有陈设和人群全部横扫出去,中间一点寒光却挟着直白清晰的杀意,精确地锁定了仇心危。
剔透冰锏与金红流光悍然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二人俱是长发飞扬,腾挪如电,霎时间交手百十招,从地面打到天上,漫天冰屑与缭乱剑光交相辉映,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仇心危早就听说过迟莲的名声,却没想到真正对上时居然这么棘手。他的剑简直就像火焰一样凌厉峻烈,剑风大开大合,一往无前,转折之间却十分周密有章法,置身其间,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烈火裹挟,密不透风,无论怎么挣扎防备都是徒劳,只有被燃烧殆尽的下场。
“真不愧是苍泽帝君座下第一得力干将。”仇心危居然还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他一句,一边图穷匕见地戳穿了真相,“可惜你的修为在先前与天庭周旋时折损了一大半,我猜你这百年来销声匿迹,其实是伤重不支,躲起来休养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