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看岫烟脸上绯红,连耳垂也晕红了一片,便拉了黛玉一把,岔道:“我和邢妹妹正下棋呢,来瞧瞧我这一子下得如何?”黛玉也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忙与迎春一起去看那局棋。一看之下不由大为赞叹。迎春沉默,岫烟雅重,谁能料到这二人之棋力竟至于斯?可见巾帼之中不发胸怀玲珑丘壑之人。黛玉也是个好棋的,便让二人继续下,她在一旁观看。一时棋局胜败已分,到底迎春胜在稳重,赢了半子。黛玉抚掌叹道:“今日我可是长了见识了!什么仙局名局,哪里有二位姐姐这一局来的精妙!”
迎春笑道:“你又贫嘴自谦了,你的棋力又差到哪里去了?往日里我们对弈,你又败过几局的?”黛玉笑道:“那是二姐姐让我呢。”迎春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又是爱又是叹,见案上茶冷了,便唤司棋:“司棋,换新的茶来。”唤了两三声都不见司棋答应,好半晌才见一个小丫头蹭进来道:“司棋姐姐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迎春本是个和顺的,便道:“去换两盅新茶来。”小丫头答应着,一会儿又摇摇摆摆用一个小托盘端了两盅盖碗茶来,端至案上时,茶水已经洒了大半盏了。黛玉便道:“这丫头是头一日当值的不成,怎么端个茶盘子也能端成这样的?”一语未了,便见司棋进来了,脸上似有些不好看,见黛玉在,忙笑道:“林姑娘来了。”迎春道:“你去哪里了,也不在这里伺候,叫人也没有。”司棋脸上一变,道:“才刚去了侍书那里找花样子了——是我的不是,我另去沏新的来。”黛玉便知有些缘故的,忙道:“别忙了,我不吃茶,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迎春等挽留再三不过,亲送黛玉到门口方回去了。
及至回了潇湘馆,便听春纤等人正在叽叽喳喳说话,黛玉恍惚听到司棋的名字便问道:“哪个司棋?”春纤道:“还能有哪个司棋?可不正是二姑娘那边的司棋姐姐么?才刚儿竟带着几个丫头把小厨房给砸了个稀巴烂。”黛玉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春纤道:“可不是么,我们才刚说那二姑娘是出了名的没声响的,怎么她的丫头竟这样有血性?听说司棋姐姐早上让小厨房送一碗炖鸡蛋来。那柳家的姑娘想来也知道的,虽说面上是不错的,却是个最精打细算的,总能从人嘴里抠出钱来补贴自己口袋的。谁不知道如今这大观园里就数她小厨房里油水最多了?有多少人盯着那里呢。司棋空手就想叫人送吃的去,柳家的怎会答应?不做不说,还数落了去的莲花儿一顿。那莲花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回去又添油加醋和司棋一捣鼓,司棋那样的性子哪里能罢休,便带着人去把东西都给砸了。我刚路过瞧见了,那柳家的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黛玉听到此处早已明白了再迎春处司棋脸色为何那样难看,想是刚砸了东西回来,余怒未消呢。不过有她在迎春身边,倒是省得迎春少受些委屈。一时黛玉又想起这段时日里大观园中多不安宁,这边闹那边吵,虽都与自己无干,却一实在烦的很,便道:“吩咐下去,这些时日潇湘馆的人少出门,少惹是非,纵有什么委屈不快的,也尽忍一忍,不可生事。”紫鹃等答应了,一应传了话下去,叮嘱婆子丫头们。
黛玉又不由想到家中老父,前日虽得了家信说林如海身体康泰,但仍不免挂心。若在家中何至会有此等烦恼?只盼父亲俗事早了,自己也能早日回南,与父团聚,以享天伦。
谁想黛玉这边刚吩咐了众人近日里要闭门自守,少惹事端。但世间之事又岂能尽如人愿,这麻烦之事一来,便是挡也挡不住。也正应了“怕什么来什么”的话,数日之后,一件麻烦事便找上了潇湘馆。
那日黛玉原在午间小睡,忽听外面一阵嘈响,黛玉浅眠早已惊醒,忙唤紫鹃来问何事。好一会儿紫鹃进来道:“姑娘,那起子人不知怎的,竟在藕官的房间里搜出了一大包的茯苓霜来。”黛玉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这里并没有这个东西,她是哪里来的?”紫鹃急道:“我也不知,这小蹄子说是小厨房里五儿送的,那管事的婆子不信,正要捆了她去见大奶奶呢。”黛玉便忙更衣出去,那几个粗膀圆身的婆子将藕官捆了个结实,已远远地去了。黛玉略一思量,道:“紫鹃,给我更衣,我们去‘议事厅’。”
“议事厅”内,李纨宝钗探春正商议事情,忽见几个婆子提溜着五花大绑泪流满面的藕官过来了。领头的婆子道:“禀大奶奶三姑娘宝姑娘,这个藕官手脚不干净,竟是偷了前面的茯苓霜,被我们在她屋里搜了出来。特来请大奶奶三姑娘示下。”探春原先没在意,哪个院子里没个口舌不好手脚不净的,便道:“既如此,打二十板子,撵出去。”那婆子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探春忽然想到这个藕官可不是贾母给黛玉的那留下的小戏子之一么?忙叫“站住。”那婆子便忙站住。还未说话,便听外面占的媳妇说道:“林姑娘来了。”一语未了,便见黛玉搭着紫鹃的手摇摇地进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小丫头。探春忙起身迎上去,笑道:“林姐姐怎么今日有空过来?”李纨亦笑着让座。黛玉忙叫不必忙了,道:“我听紫鹃说,这里的婆子捆了我们那里的藕官,说是她偷了什么东西,正巧闲着没事,便来瞧瞧你们是如何审出个一清二白的。”探春脸上一红,不好说才刚她正要撵她出去。宝钗在旁便笑道:“林丫头何时也管起这样的闲事来了?莫不是真闲得无事可做了?若真闲了,不妨做些针黹女红,毕竟女孩儿还是以贞静为主。”黛玉看她一眼,冷笑道:“这藕官虽说才来我潇湘馆不久,却也是我的丫头。这偌大的园子,那么多丫头都是贞静贤良的很,偏我的丫头竟是个贼,宝姐姐怎么叫我不管?”宝钗脸上一红,笑道:“这颦丫头的嘴真比刀子还利——这藕官虽是服侍了你一段时日,到底是日子尚浅,比不得你身边的紫鹃雪雁,况且大家终究不知道她的根底,她又是唱戏的出身。妹妹还是莫管这摊子的事好。”黛玉不由大怒,脸上却一点都不露出,冷笑道:“英雄不问出处,宝姐姐学识广博,无书不知,竟连这个也不知吗?哪一日你的莺儿出了这样的事,宝姐姐若不管,我才服了姐姐呢!”只把宝钗气了个倒仰。
外面站的媳妇婆子丫头来来往往一堆人都看着两人纷争,心下都不由暗叹这大观园中的两个顶尖的姑娘,不仅长的好,这嘴也是伶俐得不得了,当下只当看戏一般,又是咂舌又是暗笑。李纨探春看她二人说的不像,又看众人围观,忙上前来说合,道:“罢罢罢,什么了不得的事,莫伤了姐妹情谊。”
黛玉便道:“我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就想在这里请三妹妹审一审藕官,她既被人捉了赃,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她在我那里多日,我那里人也不少东西也多,也怕她别是偷了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越性当着大家的面审一审,也指不定她又什么同伙,也免了潇湘馆余下的人的嫌疑。省的以后有人把我们潇湘馆的人都当贼,三人成虎,我更成了贼头子了。”李纨探春忙道:“这是哪里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若是听到这样的话,非撵出去不可。”黛玉却执意不肯,执意一审以证清白。见黛玉这样坚持,探春李纨也不好说什么,宝钗原不肯,只她二人都已答应,自己也不好推辞,便令人将藕官重新提了上来,又传了一众证人来问话。 第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