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一呆,哭笑不得,正想说“我家真没那么穷”,却见那边急忙忙走来两个人,却是鸳鸯带了个小丫头来了,众人忙站起身道:“鸳鸯姐姐来了。”
鸳鸯此时穿戴一新,身上的妆饰也十分华丽。众人明白,她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人,今日是好日子,贾母亲自宴客众人,她自然要在一旁伺候的,如此才妆扮地这般华丽。
珍珠忙迎上去道:“前面这样忙,你怎么来了?”
鸳鸯拉了她的手道:“我的好妹妹要走了,我岂能不来送送的?”
说着拉着珍珠的手上下看了好一回,只觉有千言万语皆说不出,好不晌方含泪道:“回去好好过日子,若得了空儿,就来看看我们。我已叫人和门上打了招呼,你来了说一声就成。待安顿妥当了,也捎个信来。”
珍珠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好姐姐,你放心!”
鸳鸯看了看,勉强笑道:“我也该走了,不能多留。这是我的两件新衣裳,没上过身的,身量和你也对的,你别嫌弃留着穿吧!还有老太太前两日已吩咐了,叫送两匹料子给你。我已经命人送到二门上了,回去的车马可备了?”
珍珠道:“我已叫人知会了我哥哥,这会子只怕已在门外等着了。”
鸳鸯听了,心中一动,脸上越显出三分哀伤来,众人只当她是不忍珍珠离去,便也都劝了几句。鸳鸯听了,勉强收拾了心情,道:“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一定常来看看我们!”
珍珠点点头,强忍泪意,看着鸳鸯去了。
众人见鸳鸯如此,况也皆爱珍珠的人品,便也都有各自的礼物相赠,或是一帕,或是一簪,或是一衣。珍珠收了些轻简的,其余贵重的,俱都推了。尽管如此,也收了足足一炕的东西。
而后便有丫头来知会她往贾母那边磕头去。珍珠忙收拾了一回,往贾母上房去。
到了贾母上房外的空地上,只见此次出去的人都已陆续到了。珍珠看时,人人皆是苦着脸,有几个还带着哽咽之声。一个丫头遏制不住悲伤,哭了起来,那林之孝家的便啐了过来,道:“今儿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嚎什么丧?白让你回家倒不要,若真不想回家去,便直接卖了你,如何?”
一句话说的那丫头噤若寒蝉,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哭的?
珍珠一径低了头,一声不敢言语。司棋不一时也来了,双眼红肿,有不舍之色,但也带着一种果毅之情。
珍珠心中暗暗赞叹,司棋察觉到她的目光,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珍珠一愣,也回了个笑容。
一时人皆到齐了,管事嬷嬷便指挥着众人朝贾母上房正门磕头。——今日府中宴请王公贵族,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皆大妆以待,皆不得空。故只是在贾母门前磕了三个头便罢了。
磕完了头,那林之孝家的便说了一通“日后要好好做人,不许为非作歹,丢了府里的脸”之类的话,众人都应了。林之孝家的便拿了一叠的文契,叫起各人的名字来。
珍珠的心头顿时揪了起来。
那是她的……卖身契!
周围的景物声音俱都听不到了。只有那一叠白色的纸张。
珍珠将耳朵竖了起来。
第一个,不是她;第二个,也不是她;第三个……
直到第九个,才是她的名字。
当接过那张看似薄薄的,却重剩千钧的纸,珍珠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叫自己不哭出声。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珍珠无视一旁的人诧异的眼光,静静地将它撕了开来,两片、四片、八片……撕到不能再小了,又拿出荷包来,将纸屑都装起来,拢进怀里。她做这个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心中却是心潮澎湃。
外面买的是发的卖身契,家生子则是类似于贾府放家生子出去的证明文书。司棋是家生子,领的就是这个文书。而她的这个文书却是绝对不能撕了。司棋红肿着双眼,将那文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了贴身的荷包里。
那里林之孝家的发完了,便叫人来各自领了众人出去。
司棋求饶道:“好妈妈,容我再去给姑娘磕个头……”
林之孝家的道:“罢了吧,今儿这样忙,你又搀什么热闹?况便是我能容了你去,那上边也不许人进去了。你没见太太们都上去伺候了?北静王府、南安郡王府还有几家皇亲宗眷都来了,这会子听说叫了姑娘们上去说话呢,那里有空理你呢?你也省事些,既这么不舍得出去,当初做什么呢?快收拾去吧,好多着呢!”
司棋听了,不由两眼泪潺潺,待要再说,林之孝家的早脚不沾地得走了。而后便有老婆子们催了众人回去带了东西出去。珍珠便劝了司棋起来,道:“姐姐,咱们先去吧,日后再来和姑娘们请安就是了。”今儿一早她先与宝玉请安告辞之后,便往各处去过了。宝玉对她自是十分不舍,只是今儿忙乱,倒也容不得他伤心难过,便被上房的人请了去了。
司棋哭个不住,终是经不住老婆子们催促,往二门上去。
到了二门上,因众人都忙着应付寿宴的事。各处的门都锁了,二门上除了常守门的婆子们外,便也没几个人往来了。那些个出去的人,依依不舍地去了。珍珠与司棋走在最后。
司棋眼圈红红的,不住拿帕子拭着眼睛。
珍珠亦有些伤感,有些失落,也有些解脱。
司棋道:“我是不是很无情,姑娘还没出嫁,我便先去了。这么些年情谊,我……”说着呜呜哭起来。
珍珠有些明白她的心情,叹一口气,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终有一日大家都要散了各奔东西去的。不过是早是晚的分别罢了。你既定了主意,又何必这样伤悲呢?”
司棋听了,若有所思,勉强笑道:“我倒不如你想得开。”
珍珠道:“哪里的话。”
到了二门上,便见两个小丫头守着低上一堆的东西,看见两人便道:“司棋姐姐。”“珍珠姐姐。”
叫司棋的是迎春那里的小丫头,除了与司棋送铺盖体己,还有迎春赠与司棋的一包衣裳。司棋见了,泪水涟涟。珍珠便转过头去看自己的。那管门的婆子见了珍珠大大包小包,惊得张大了嘴,道:“怎么这么些东西,可得查一查。”
不想手还没碰着,便被那小丫头“啪”地打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是鸳鸯姐姐叫我们帮着珍珠姐姐收拾的,妈妈要查什么?莫不是还信不过我们鸳鸯姐姐?”
那婆子听了“鸳鸯”的名字,便收了小觑贪利之心,忙笑道:“哎哟,我瞎了眼了。该打该打!”忙赔笑道:“天热,倒耽搁姑娘在这里这么些时候,快请吧!”
珍珠看那伶牙利齿的小丫头一眼,拿出个荷包来,递与那婆子,道:“妈妈辛苦了。”做人做事要贯彻始终,不能在这里出岔子。况且鸳鸯晴雯她们几个还在这里,不相交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