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款步走至岑寂身侧,脆声道:“夫君来当家,是现任老爷和默吟都认同的,可眼下夫君既出此言,难道是嘲笑老爷不具慧眼么?”
岑寂眉角一动,道:“不是,默吟你误会了。”
温黙吟心下并不希望岑寂解释,紧接着打断道:“还是说,夫君如此妄自菲薄,是想天下人笑默吟所嫁非人吗?”
温黙吟一口一个“夫君”,明里在他人面前提醒着岑寂特殊的地位,暗里却是丢了个极大的包袱给岑寂,逼迫他为了顾全空山岭的颜面,不得不顺从行事。
温黙吟心知岑寂为人行事沉稳严谨,向来懂得顾全大局,因此才会出此计策将他逼上空山老爷之位。
岑寂双唇紧抿,半晌不语,许久,转身面朝众人,扬声道:“各位,岑寂推让岭主之位,只因为在下决定离开空山岭。空山一祭后,岑寂与空山岭再无瓜葛。”
话落,南峰一阵死寂,群雄面面相觑,十人脸上倒有七人是满面困惑。
温黙吟猛一抬头,死死盯着岑寂,目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仅仅吐出一个字后,她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极度震惊过后,众人自是一阵交头接耳。
“若我不许呢?”温黙吟一字一句道。
岑寂迎着温黙吟的眼神,蓦地伸手,轻轻舒展开她皱起的眉头,神色淡然道:“我意已决。”
哗然之声四起。若是不被允许而执意离开空山岭,则会被视为背叛。
其实岑寂这番话委实与休妻无异,只是休妻与背叛空山岭相较而下,倒是甚少有人意识到前者,加之众人对岑寂的决定颇为不解,一时间竟没有人想到岑寂与温黙吟尚存有婚姻关系。
温黙吟如何都不会想到岑寂竟然会选择背叛,她圆睁着眼,一口碎牙紧咬,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可知背叛空山岭的下场?”
岑寂不答。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把裹着淡淡金光的重剑,令人咋舌却不敢逼视。
他向前迈出两步,忽地扯下腰侧的匕首画影,接着右臂一举,将画影呈于众人眼前。
“十二年前,空山岭将此刀赠予岑寂之时,岑寂誓言绝不背叛空山岭。如今岑寂自知食言,理应以鲜血偿还。”
蓦地,他右臂一振,画影脱鞘而出,寒光湛湛,霎时间似乎连阳光都冷了三分。那匕首兀自在半空翻转时,谁也没有看清岑寂是怎么出手的,却听得“噗”的一声,尺余长的画影穿肩而过。
众人皆是一声低呼,如此变故,怕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
温黙吟见状,险些呼出声来。她死死咬着下唇,浑身难以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怒。
她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抓住身侧供桌的桌角,狠狠扣住不放。她怒视着岑寂,却一个字也未讲。空山岭的声名与岑寂的性命,她终究要选择失掉一个!
岑寂薄唇紧抿,猛的将匕首从左肩拔出。
匕首的青光淹没在一片血色之中,温黙吟清楚地看见那鲜血随着刀刃如箭般射出,在他脚下溅出一朵朵瑰丽的奇葩。
岑寂握着画影的手丝毫不见颤抖,反倒有种俨然的气势,压得四下噤声一片。
“十二年前,是空山岭将我带出血腥残酷的杀手围场。”说话的时候,伤口处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岑寂的眼神却越来越深邃。
顿了顿,岑寂忽地一扬手,将尚存有自己体温的尖刃戳入自己右肩。
“若是没有空山岭,岑寂或许早已死在杀手围场严酷的搏斗厮杀中。”说着,岑寂长臂一送,匕首画影卷着一汩血花喷出。
温黙吟面容僵硬如石,她甚至听得见血液轻如叹息般地落地声。
一时间,无人开口讲话,南峰上只剩下穿梭而过的北风和各人沉重的呼吸声。
“岑寂有幸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为空山岭效命。”岑寂缓缓转了一下身子,深沉的目光轻轻扫过温黙吟失色的脸,“更有幸博得空山岭大小姐的青睐。”
温黙吟终于未能忍住,一声轻呼之下,眼睁睁看着那把血刃刺入岑寂的肋下,直至末柄。
“可我辜负了你。”
老爷
拔刀的瞬间,温黙吟看到了岑寂脸上的颓然和倦意。
“原来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她平静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说着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刀尖上犹自缓缓汇聚的鲜血,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岑寂晃了晃,缓步走至温黙吟身前。他伸出手去,似是要抚平温黙吟紧蹙的眉,却在手指堪堪触及她的时候,蓦地停住。
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指尖,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你是我的妻啊,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温黙吟容色一动。
“默吟,我没有什么野心,又容易安于现状,甚至没有想过除了暗卫,我还能做什么,不知道除了杀人,我还能如何。过去我从没有忤逆过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我去争取。可是……”
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明亮,“我找到了让我想穷尽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他的神情像个守了一辈子积蓄的人,终于可以用他毕生的财产去换回自己逝去的年华。
他说过,做自己喜欢的事,到头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终于遇到了,可他要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岑寂的眼神越过温黙吟的肩,眺向远处的天际。他知道那个方向,有一座叫鱼目谷的山,也知道山里有一种叫雪醅露的酒,纵马疾驰的话,不消一天功夫便能到。
真的不远。可他却无法抵达。
他忽然想起了他与容孚的对话。
“十年的时光,有没有磨尽你的悔意?”
“要多久呢?一生吗?”
“恐怕一生也不够吧?你终是要带着悔意入土的。”
“我说,那样的一生,还不如借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战一死了之。”
那样的一生……
岑寂收回目光,发觉温黙吟不知何时红了双眼,却仍努力大睁着,死死瞪着岑寂的脸。
“若我今日不幸命丧,你就当从没有嫁过我。”岑寂仰首,一头墨色长发随风轻轻扬起,“可若我侥幸不死,我想重新选择自己的路。”
温黙吟蓦地怔住。
看着她眉间的挣扎,岑寂忽然笑了,那一笑如穿过浓雾的一束光亮,泛着耀眼的苍白。
“不要为难。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丢下这句话后,他咽下喉头淡淡的腥甜,绕过温黙吟,朝东首走去。
岑寂走得很慢。他有些晕,呼吸间牵动着肋下的伤口,引起一阵阵的抽痛,令他不得不放缓着呼吸的节奏。
东首的铁剑派弟子见岑寂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神色立变,皆是一脸警惕。
群龙不可无首,齐掌门死后,铁剑派最年长的沈从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新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