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贺源跟柳昔年说,他是他安静的围棋人生里,最动人的音符。
后来贺源的几位师弟相继定段,贺源和柳昔年也顺利晋级国青队。
柳昔年就像是他们几位师兄弟的大哥哥,总是无微不至,总是细心体贴。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热心肠的人。
当最年幼的程祥跟贺源说“柳哥是个大好人”的时候,贺源也只是笑眯眯拍着他的头,跟他说:“小五,对你来说,定波才应该是大好人。”
从小到大程祥都跟江定波玩得好,也没觉他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很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
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两个在柳昔年过生日的时候翘掉训练,一起跑到天坛玩。
那一天天气格外好,天坛人也不多,他们两个一直在回音壁哪里相互喊话,嗓子喊哑了也不亦乐乎。
天快暗下来的时候,柳昔年突然听贺源小声嘀咕一句,那时他正看表,错过了贺源说的那句话。
晚上柳昔年问他说了什么,贺源只是笑着说:“没听见就算了,还好你没有听见。”
这事情一直盘旋在柳昔年心里,一直到贺源故去,那本他一直锁在抽屉里的笔记本,给了柳昔年一个最难以释怀的答案。
十八岁的时候,他们一同去外地比赛,和往常一样,同住一间屋子。
那时候的他们已经长大,对于感情开始有了清楚的认识。
那一段时间,柳昔年发现贺源已经很少像小时候那么随意,他们再也不会一起洗澡,再也不会滚在一起打打闹闹,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贺源总会对想跟他闹的柳昔年说,多大了,丢不丢人。
柳昔年那时候也觉得有些小孩子气,便行为规矩起来。
可是,一旦感情疏离起来,便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样。
很多年之后的柳昔年,每每回想起这段岁月,便会越发痛恨无知的自己。
日子渐渐平淡下来,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不会再疯玩疯跑,在没有比赛的日子里,贺源开始爱上了绘画。
他总是用一支铅笔描摹花朵的样子,经年拿棋子的手,拿起画笔同样适合,他的画在柳昔年的嘲笑声里越画越好,美丽的花朵如同黑白棋子一般,在他手下绽放出生命与朝气。
后来柳昔年问他,为何只用黑色铅笔画画,用彩铅岂不是更漂亮。
贺源笑笑说:“我现在画得还不好,等我画技好一些,一定会画更多姿多彩的花朵。”
于是贺源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柳昔年送了他一大盒几百种颜色的彩色铅笔。
贺源非常喜欢,每次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丢掉一根。
很多时候,柳昔年想,即使他们就这样度过一生,只要贺源还能跟他说话玩笑,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可是那黑暗的二十一岁还是如约来临。
那天天气不大好,连绵的小雨下个不停,柳昔年和贺源约在棋院附近的地方见面,贺源要回家看望父母,柳昔年陪他买些东西。
早上柳昔年有些感冒,出门的时候比平时晚一些,当他撑着伞跑到约定地点时,刚好看到贺源从远处走来。
他仍穿着白衬衫,修长的身形在雨中模糊不清,柳昔年刚想跟他打招呼,却看到不知道从冲出来的车直直向贺源撞去。
柳昔年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除了那个倒下去的身影,他再也看不到其他景物。
“阿源!!”柳昔年只听到自己这样喊着。
柳昔年疯了一样跑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倒在血泊中的贺源。
他跪倒贺源身边,低声叫他:“阿源,阿源,答应我一声。”
贺源满脸都是雨水,他只是动了动眼皮,回应他一句:“昔年。”
那是贺源这辈子,说的最后两个字。
因为伤势过重,贺源在救护车上,离开了人世。
柳昔年平生第一次,觉得世界都是黑色的,他一直跟在他身边,泪水像开了闸的龙头,止不住地流。
医院的太平间在地下一层,孤孤单单的一间屋子,连标志都没有,柳昔年就在那间屋子外面陪了贺源一夜。
那里很冷,柳昔年穿着湿湿潮潮的衣服,动也不动地坐了一夜,就连周哲和卓靖文也没能把他拉回家。
他说:“我要陪他走过生命的所有旅程。”
他也确实做到了,他陪着贺源回到家乡,他给他守灵度过头七,甚至贺源的骨灰,也是他进火葬场里捡进骨灰盒的。出殡的时候,他也抱着贺源的照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因为贺源走得太突然,他父母只来得及把他接回家,遗物都没有收拾。
柳昔年从贺源家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帮贺源整理遗物。
贺源的东西不多,除了棋谱棋盘,剩下最多的就是画画的素描本,他的衣服都折叠整齐,家里的东西摆放井井有条,看得出是个很整洁的人。
柳昔年认真把他东西收拾好,最后才撬开贺源的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很干净,只有一个皮质的笔记本。
柳昔年颤抖着双手,捧出了那本笔记本。
他把它放在手里摩挲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翻开来看。
他知道,那里面的内容,可能会改变他的一生。
从第一页开始,柳昔年偶尔跟着内容笑,偶尔跟着内容哭,贺源是个很风趣的人,一本简单的笔记本,写得十分生动,连带柳昔年也回忆起年少快乐的岁月。
窗外的太阳渐渐暗去,柳昔年起身打开灯,把日记翻到十七岁的时候。
然后,柳昔年泪如雨下,他看到贺源字里行间的彷徨,看到贺源对他小心翼翼的心思,看到贺源对他的爱情。
不是友情,不是亲情,是爱情。
柳昔年觉得心脏都跟着疼痛,他看到十八岁那一年生日,也终于看到贺源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昔年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要。”柳昔年听到自己苦涩暗哑的声音回答。
他好恨自己,为何当日没有听清这么重要的一句话。
如果他能听见,是不是现在又会是另一种摸样。
他们会朝夕相伴,一起下棋谈天画画,一起度过人生。
贺源会陪伴他长长久久,不会年纪轻轻埋入黄土,长眠于冰冷的地下。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的下半辈子,只能自己一人独活。
他把日记翻到最后一页,一张素描纸飘到地上。
柳昔年捡起一看,那是一张他的画像。
仍旧是那一年他们去天坛的情景,却是以贺源的角度画的。
柳昔年看到十八岁的他趴在回音壁上,短发漆黑,眼睛明亮,旁边的花朵姹紫嫣红,一如当日看到的模样。
他看到贺源在他的人像旁画了个小小的对话框。
里面只有一个字,那便是“好”。
落款处,贺源还题了一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