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缤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这个满园鲜花的小楼。
衢州同帝京不同,这里的建筑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和,也有些缱绻,比之永安宫少了许多肃穆威仪,多了难得的温情。
穆缤是第一次离家这样远,听了爹爹的问话,立马回答:“缤儿喜欢。”
穆琛难得笑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抱着他率先走了进去。
里面的铺陈倒是相当平实,古董摆设很讲究,却没那么多金贵之物,只沾了文雅二字。穆琛暗暗点了点头,回首瞧了一眼沈奚靖。
沈奚靖会意,知道这是让他心里记挂,衢州郡守今年的政绩,只怕要得甲等了。
沈奚靖跟穆琛什么场面没见过,对这临时的寝宫压根没什么好奇心思,倒是穆缤人小见得少,非拉着父皇父君陪他楼上楼下走了一遭,直到最后倦了,才去午歇。
两位陛下瞧着他安然入睡,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室,更衣洗漱一番,一人一边,坐到了书桌旁。
门口的蒋行水相当有眼色,见他们二位已经准备好了,边忙把手中封好的奏折送到案上,然后便亲自站在一旁伺候笔墨。
因为帝京有太子跟康亲王一同理政,所以送到衢州的奏折并不是太多,太子是他们两个亲自教导着长大的,一举一动都很稳重。如今只得束发年纪,却也能号令文武百官。国之大事,他自己能做主的,便不会再送来麻烦父亲,能同皇叔商量的,也会直接朱批,只剩下万万不可处理的,才八百里加急送往衢州,让父皇同父君定夺。
这不是他第一次临朝理政,却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早先刚从帝京出发的时候,首次行经一处郡府,送过来的奏折用了两个小箱子盛放,一路来到衢州,送来的奏折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这一小叠了。
穆琛跟沈奚靖两个人也不分彼此,一人抓起一本,飞快览阅起来。
大抵是因为事情都不是很重大,所以二人也几乎不交谈,只是简单用朱批给了意见之后,便放到一侧等着待会儿一起送走。
一直到沈奚靖拿起最后一本,打开只扫了一眼,便轻轻放了下来。
穆琛刚批完手中奏折,正想让蒋行水收笔藏印,抬头便见沈奚靖半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
“怎么?”穆琛挑眉,从他手里接过奏折,也匆匆扫了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也顿住了手,把奏折平摊开放在桌上。
那奏折不长,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是太子穆绎亲笔所写。
大致意思是,南宫太侍人最近沉疴在床,时日无多。
越过花甲之年后,南宫太侍人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中年连丧三子,已是悲痛至极,后来去了皇恩寺中,却一直吃斋念佛,对身外之物也逐渐看淡。
去岁新年,他跟沈奚靖还带着孩子去皇恩寺看望几位父侍,其他的老人家见了孩子都很喜爱,只有他,淡淡坐在一边,从头到尾没讲一句话。
那时沈奚靖看他脸色就不太好了,青白青白的,只看一眼,便知他心灰意冷。
回来他们便派了太医过去再给几位瞧瞧,太医回来说其他几位都身体康健,只有讲到他才摇了摇头。
思及此,沈奚靖也不由叹了口气:“父侍恐怕也想早早去了,如今我们远行在外,让大毛务必办得圆满一些,一定要让他老人家好好行至最后。”
穆琛点点头,提笔写了几行,末了想了想,又问沈奚靖:“这谥号,便叫诚延吧。”
沈奚靖想想,也觉这两个字好,便点头应了下来。
等到穆琛写完,便让蒋行水当着他们的面把奏折封入盒中,然后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长辈将逝,他们虽说跟南宫并不熟悉,心里却也有些难受。
两个人处理完政事,便一同去了外衣躺到床上歇下,沈奚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穆琛伸手揽过他的腰,沉声劝他:“快些睡吧,别想了。”
沈奚靖“嗯”了一声,然后又问:“要知会皇陵那边吗?”
穆琛没有马上回答,他顿了顿,好半天才道:“眼看便要到他千秋之日,等过了那日,再派人通传一声吧。”
他说完,沈奚靖也跟着沉默了。
当年那些旧事,乱得仿佛化不开的雾,叫人看不清真相,却又模糊摸到了边际。
沈奚靖突然呢喃道:“如果当年……那现在会有什么不同?”
穆琛轻轻在他耳边印了一个吻,然后沉声道:“奚靖,人生没有如果,睡吧,那些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了。”
是啊,旧事已了,故人将逝,他们只要过好当下,便行了。
衢州这边的世家名门不少,头几日里穆琛跟沈奚靖也没得空闲,一直在忙正事,穆缤在逛完整个郡守府之后也觉得有些无聊,便缠着沈奚靖带他出去玩。
就算是使性子,他也很有分寸,每日的功课都做完了才去玩,求人也只会求父君父皇,他不会带着宫人随便偷偷跑出去,也不会玩物丧志不守规矩。
皇家的教育,就算对他松一些,也到底严得让外人惊讶。
一连五日之后,穆琛跟沈奚靖才稍微喘口气,终于答应第六日带他去逛衢州宝珠街。
这条街已经成为大梁百姓心中最好的商街,这里的菜品美味可口,这里的茶酒醇香浓郁,这里有着数不尽的杂货珍宝,也有藏着万卷书的文汇书阁。
总之,这里可谓应有尽有。
在兴奋过一夜之后,第二日的三皇子殿下还是要老老实实上完先生的课,才被父君领着换了一身富贵人家小公子的衣裳。等他换完衣服出来,穆琛跟沈奚靖也换了浅色的锦袍,一个浅青,一个新碧,瞧着倒是年轻几分。
换了衣裳的两位父亲身上多了几分温和与慈祥,穆缤迈着小短腿扑到父君膝头,然后伸手要他抱抱。
虽说已经七岁了,但他却并不胖,沈奚靖还是抱得动他的。
他乐意亲近孩子,于是便弯腰抱起他,看着儿子笑。
穆缤眼睛一转,张嘴便喊:“爹爹,父亲。”
那声音可洪亮了,半分不适都无。他们私下在宝仁宫或者锦梁宫里也这样称呼,不过此刻离家在外,倒有一种额外的亲切感。
穆琛走过来在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我们家富贵最聪明了。”
穆缤得了父亲称赞本来还很高兴,可转眼一听他又叫自己富贵,便撅起了嘴:“父亲,咱们都说好了,不在家的时候不能这么叫。”
沈奚靖忍着笑亲了他另一边脸,道:“好好,缤儿最乖了,出了门你父亲准保记得,你放心。”
穆缤可不信,他认真看了父亲许久,见他面上十分诚恳,这才终于松口:“好吧,就算叫我三儿,也不能叫那个……那个……”
穆琛忍不住,一边往外走一边轻飘飘落下一句:“富贵。”
郡守府就在衢州城北,离宝珠街并不遥远,他们一家三口并未坐马车,只带了两个宫人并十来个禁卫,便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