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不决,如同一个变态,每天藏在阴影里、屋顶上、租赁的房屋中,长期关注李师师的居所。她有时潜心练功,有时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决定还是等下去。幸好,上天似是体谅她的坚韧不拔,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回应。
立秋前一天晚上,京城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夜。天明时分,云收雨晴,气温骤降十度有余。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可爱,风中亦带出丝丝凉意,不再是十足十的灼热,令人心旷神怡。
立秋当天下午,一辆外观低调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缓缓驶进小甜水巷,直扑李师师所在的宅院。苏夜见到这辆车子时,也看见了她苦候数月的人。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帝坐在马车里,面带笑容, 欣悦而快乐。
这七八年来, 他发胖了, 身体日益沉重,力不从心的感觉愈来愈频繁, 远远比不上登基前的灵巧敏捷。但他和人蹴鞠时,仍然次次都赢,可见能力之高低, 不在胖瘦与否。
他的书法、画作, 也精益求精, 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堪称当世难得的巨匠。他自豪之余, 从来不和旁人明说, 只在心里偷偷摸摸, 把自己册封为青史排名第一的风流天子。
在常人看来, 他未免有点玩物丧志,沉溺和朝政无关的个人爱好。他却不这么想, 因为朝廷人才济济, 臣民忠诚可靠, 文有蔡京、王黼, 武有童贯、梁师成, 皆为赤胆忠心的罕见良臣。他身为天子,何必像个老财主似的,终日计较琐碎小事, 大可将朝政要务交给臣子去做,自身则负责主持朝会、浏览奏章、下达命令、在御旨上印玺等真正大事。
最紧要的绝非识人的慧眼,处事的能力,而是驭下之术。只要他把“人”管好了,自然事事随心所欲,理政如臂使指,只需垂拱而治,当个太平天子。
每当他想起这些道理,脸上都会泛出微笑。他屡屡记起,连蔡京那等能臣,都折服在他的帝王心术下,对他毕恭毕敬,心服口服,实在令他扬眉吐气。相比之下,诸葛正我显然迂腐不化,着实可恶。若非还要借他的威名,派他的门徒追踪缉拿凶犯,他早将他贬斥边疆,眼不见心不烦了。
文臣贤德,武将勇猛,南有苏杭北有汴梁,他还需要担心什么呢?最妙的是,他一个月前,有缘认识了艳冠京华的李师师。
京城里的青楼花魁、头牌姑娘,他见过一大半,又和其中惊才绝艳的几位长期来往。但是,李师师就像秀甲天下的山水。他欣赏过她的绝代风华,便再也看不上庸脂俗粉。
她美丽至极,多才多艺,精擅琴棋书画,歌舞炉火纯青,到了技近于道的境界,且毫无青楼中人的风尘气,有如寒玉雕成的美人。据说,她还懂得一些武功,有过人之能,比诸寻常女子,多出一抹让人啧啧称赏的传奇色彩。
皇帝只见过她两面,却恨不得日日相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琼楼玉阙、皇城深宫是桎梏,应当去做个山野村夫,每日“采菊东篱下”之后,便去寻觅佳人,共度风露良宵。
马车刚离开小甜水巷,他便打定主意,下个月一定得再来一趟,而且要带知情识趣的一爷,不带大煞风景的舒无戏。今天,他逗留的时间稍长,舒无戏便再三进言,劝他起驾回宫,浑不管歌舞正酣,而他正龙颜大悦。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后面跟着童贯童大将军的车。舒无戏、朱月明等人乘坐马匹,在车外伴驾缓行。他们沿途早有布置,依然十分警惕,生怕半路突然跳出刺客,惊了圣驾。
天气冷热正好,城中秋意渐浓。皇帝用过午膳方走,现在半坐半躺,被温暖的阳光照着,难免生出丝丝倦意。他本不想睡,打了一会儿如意算盘,倦意竟浓到无法抵抗。他的头脑迷糊起来,眼睛也慢慢合上,呼吸平缓细弱,离沉睡只有一线之差。
无数互不关联的凌乱思绪,在他心底毫无规律地乱窜。他知道,路程已走了三分之二,再过一刻钟,便可进入内城。然后,他朦胧地想起那些亲近的朝臣和内监。
蔡卿无疑值得信赖,诸葛那老儿……其实也可以。因此,他做了所有圣明君主都会做的事——让这两人相互制约,彼此掣肘,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谁也不能坐大。这是他在权谋方面的得意之作,屡次赋予他强烈的信心。
“阿一”当然很好,舒无戏也就凑合吧。米有桥人如其名,办事似乎真的很有办法,至于方应看……唉,幸好留在御前的是他,不是他义父方歌吟。诸葛正我一个人就让他厌烦透顶,如果再来另外一个……帝位干脆让给他们去做好了!
他的思维一刻比一刻迟钝,即将沉入梦乡。忽然之间,他看见一幕荒稽无伦的画面。
他到南郊祭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漫天黑云,云中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泼泼洒洒,躲都无处去躲。紧接着,半空金蛇蜿蜒,轰隆一声,闪电正正击中他身前的土地,仿佛天神扔下一根巨大的明亮枝条,险些伤害到他。
他先是大惊,继而大怒,准备把司天监的人拖出来问罪,忽地又听天边雷声滚滚,来势奇快,接连在他头顶炸响,直震得他双耳发麻。
皇帝如同打挺的鲤鱼,几乎从软榻上水平弹起。他双手均捂着耳朵,脸色青中泛白,心脏在胸口处砰砰乱跳,好像马上就要跳出喉咙。
与此同时,他漫无目的地胡乱瞥了一眼,发现车内满是烟雾,外面人喊马嘶。而那震耳欲聋的雷声,竟不是噩梦,而是火药爆炸的巨大响声。他的视线虽被烟雾遮蔽,仍清清楚楚地看到浓烟里透进来的火光。
说是巨响,其实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之所以吓成木雕泥塑,只因长了一双娇嫩尊贵的龙耳,此生不知危险为何物。这个时候,他满心想开口叫人,都愣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尚未叫出口,车帘已被人一把掀起。
朱月明匆忙探头进来,见他平安无事,眉头立时松开,急匆匆地道:“圣上恕罪,是臣等照顾不周,以致有狂徒冒犯圣驾。”
皇帝想说,这不是冒犯,而是弑君,这不是狂徒,而是犯上的十恶不赦之人。但话到口边,他嘴唇颤抖不已,怎样也说不出斥责语句,只好颤声道:“一共有多少人,你们可抵挡得住?开封府呢?开封府的人来了吗?”
他急切间能想起开封府,也算不容易了。开封府的衙役捕快当然没来,也没资格听闻天子嫖妓的宫闱秘事。朱月明听他问及人数,脸容陡然扭了一扭,露出一个怪相,答道:“舒统领正在拦阻贼人,容臣先瞧瞧。”
火还好说,烟雾浓烈呛人,且有愈来愈浓的趋势。朱月明一掀帘子,黑烟当即随风涌至。皇帝呛得咳嗽不止,双眼也呛红了,边咳边道:“快,快,送朕离开这里!”
朱月明何尝不想离开。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可在他手上出事。怎奈敌人来头甚大,打出的雷火硝弹,似乎是江南霹雳堂的杰作,专门用来掩护后路,杀伤力十分有限,生出的烟却一飘数十丈,浪花泡沫似地层层堆叠,让两辆马车云山雾罩,在烟气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