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疾驰(7)

接到电话,她立刻掉头去找潘诗,昨夜焚尽多余心思,现在黑灰废墟中竟又燃起一个光点。

接到人的时候已经十点钟。潘诗的头发湿漉漉还在滴水,她没有伞,只能站在树下稍微挡一挡。

雪纺裙子湿得紧贴着身体曲线,没了飘逸的感觉。

陈到想问的话在看到她通红的眼圈后吞了回去。

“去哪?”陈到仔细地望着她。

“你要去哪?”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陈到笑了一下:“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潘诗想了想,眼神蓦地坚决起来:“那就离开上海,我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城市,苏州、杭州、南京,还有什么城市?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好。”陈到松开刹车,转动方向盘,“那就随便走,直到你想停下。”

潘诗兴奋得脸颊潮红,注视着前方,陈到每一次转弯她都惊奇。笼罩全城的雨水中,这辆旧车就是她最后的保护伞,雨水砸落在车顶的声音那么清脆好听,让她的灵魂随之击鼓应和,迅速填满豪情。

今天她说话异常多,声音富有感情,整个人仿似燃烧起来,双眼湛亮。

经过便利店,陈到停车下去买了两瓶水。潘诗从高一说到高三,正口渴,喝了几口水不再接着讲高三下学期,看向前面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上高速。”

“好。”潘诗笑着,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外面。夜雨阻碍视线,但她仍然看得很开心。

“你也没有去过别的城市吧?”潘诗问。

“没有。”

“你不害怕吗?”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害怕什么?你害怕?”

“我当然不怕。”潘诗又笑起来,跳过高三那年夏天,讲第一份工作,从领导同事讲到遇见的顾客。

“有一个女顾客,每天在我的收银台结账,同我聊天,问我手机号码,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猜她是不是想让我帮她打折,我们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呀,我就搞不懂她想做什么。后来她请我吃饭,说她想和我做朋友,我还以为遇到一个好心的姐姐。”

陈到明白了:“她想追你?”

潘诗笑着说:“讲真话,她表白以前,我没想到她对我是那种意思。”

“你答应了吗?”

“没有啊。但是她说不谈对象没有关系,做朋友也好的,我们就还是联系着,一直到我换工作没有时间出来玩,有时间又总要相亲,就不见面了。”

陈到心里某种感情在冲撞。她咬住牙关,决不给它出口的机会。

车子驶向高速入口,陈到向潘诗确认:“要上高速了。你决定好了要和我走吗?”

潘诗望着夜雨中不知通向哪里的公路,点了下头:“我要和你走。”

陈到的手攥紧方向盘,力气大得手指都要嵌入其中。这原本是一条结局之路,但潘诗的存在推远了那个结局。陈到不容许自己思考,这样她才能自欺欺人,仿佛她真的能带潘诗走。

“走吧。”陈到想,走到哪里算哪里。

夜晚风雨凄凄,使得本就单调的两旁景色蒙上一层阴暗难辨的颜色。

潘诗不论再激动,扒着窗户看二十分钟后也逐渐失去新鲜感,扭回有些发酸的脖子看前方。

高速公路平直地铺入黑夜,潘诗有些沉醉地望着前车橘红色的尾灯。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段路上车极少,除了她们和前方一辆,只偶尔会有车子从侧边超过去,潘诗的目光便会被发动机轰鸣声吸引,看着不同的车碾着雨水冲出,越来越远,再被雨幕遮蔽了身影。

陈到间或转头看她一眼,待看到她脸上或惊奇或沉醉的神情,内心感到满足。

“跑车!”潘诗突然兴奋。

陈到侧眼一看,是辆明黄色的跑车,风驰电掣般经过她们,超越前车,很快失去踪迹。

“太快了!像闪电一样。”潘诗赞叹,又问陈到,“我们离开上海了吗?”

“应该快了,过下个收费站就到昆山了。”陈到答。

“昆山。”潘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慢慢看到一片明灿灿的光亮,是夜晚的收费站。

陈到减速开过去交过路费,潘诗忍不住左右打量,又看着挡车杆。挡车杆缓慢升起,陈到松开刹车,稳稳地开过去。

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圆点徐徐接近上海的边界线。

然后脱离。

离开了!

这座城市。事实上她只生活在其中偏僻一角。埋怨与疼痛也仅仅是寥寥几人造成。她无力改变手边的现实,只好往更高更大的地方怨恨。受制于经历与眼界,她所能探触到的最大的假想敌,就是这座城市。

离开这里,仿佛就挣脱了一切痛楚的根源。

“我们在朝什么方向走?”潘诗向往着崭新的天地。

“苏州。”

“过了苏州呢?”

“无锡。”一切是临时起意,陈到没有查过地图,只凭着模糊的印象猜测。

“还能更远吗?”

陈到:“常州?南京?”

“会经过杭州吗?”

陈到想了想:“走这条路不行,杭州在南边,我们在往北走。你想去杭州?”

潘诗一哽,她只想要逃跑,没有想过终点,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条路是没有终点的。杭州是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了解,忽地有点胆怯:“不去,就往北吧。”

没有充电器,潘诗不敢一直看手机,她开启节电模式,把手机收进包里。

雨势大了,车顶的声音密集没有间隙,有些像昨天晚上她们躲过的那场雷阵雨。潘诗抱怨一句:“到处都在下雨。”

“你讨厌下雨?”

“我讨厌梅雨季。”潘诗说,“我讨厌发霉的味道。我的房间见不到光,一到梅雨季就容易发霉。”

起初搬进那个房间,她不是不喜悦的,一扇属于自己的门,关上就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可是习惯以后,被忽视的弊病都摆在眼前。旧木板床翻身时吱呀作响,老衣柜好几处发黑腐蚀,到了梅雨季,门窗柜床全都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待在里面好像自己的身体也在缓慢地腐烂。

尽管房间不如意,也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潘妈妈腾出那个房间给她住的时候非常不情不愿,如果她表现出嫌弃,后果将是她卷铺盖睡在过道。

现在提起那个房间,鼻腔似乎又填充了那股霉味,她不觉得讨厌,却生出点想念。

“想什么?”陈到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没,没有想。”潘诗回过神,目光仍然没有焦点,遥遥望进雨中。

陈到不知道她为什么发愣,只能联想到她晚上站在路上淋雨的一幕,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霉味散开,耳边隐约传来尖声谩骂,潘诗情绪陡然低落,车外的暴雨下进了心里,她看着膝盖说:“我的腿有多难看?如果别人看到了,会愿意娶我吗?”

陈到眼神黯然,回答:“不难看,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