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抹着眼睛:“我知道你们这次来镜山有多危险……”拭了纵横的泪,又抬眸望着车里一张张面孔:“你们一个个的,我得记清楚你们的模样,以后逢年过节的去庙里,我一个个替你们祈福呢。”
大家都有些动容,互相看看,轻声商量道:“收下吧?”
周琨钰拿到自己的那一双,奶奶又问:“还有那个受伤的排爆手,也是在这里住院吧?我也给她做了双鞋垫,你们告诉我,她住哪个病房啊?”
“奶奶,她还不能接受探视。”
“那这……”
周琨钰:“您交给我吧,等她伤好了回邶城以后,我帮您转交。”
“诶,诶,那可太好了。”奶奶从车窗里把鞋垫递她:“医生,那麻烦你,可一定得交给她啊。”
周琨钰郑重收下:“好,您放心。”
奶奶望着她笑:“不瞒你说,我孙女住院这些天,一直念着说,她也要像你们一样,当救人命的医生呢。”
同样的话,那个抱着破旧兔子玩偶、有着一双闪亮黑眸的小女孩也跟周琨钰说过。
一直到小巴缓缓启动,奶奶还没走,挎着空掉的竹篓,一直冲她们挥手。
周琨钰心里酸涨涨的。
平日在医院待久了,有时不得不面对一些医患矛盾,谩骂和侮辱难免让人沮丧和心寒,像一粒粒灰尘簌簌往下落,每一颗看着不起眼,但积得多了,也是厚厚一层,再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一颗初心已被蒙住了华彩。
而今天是难得的晴天,窗外爽朗的一阵风,送来阳光,也吹散灰尘。
为生命而坚守,终归是有意义的。
随着小巴缓缓开远,周琨钰又望见了辛乔她们排爆的那条隧道,辛乔被送到医院后,她的同事们继续在现场搜检,排除了所有的安全隐患。
而那条终将贯通的隧道,又将带着那黑眸闪亮的小女孩,和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们一样的人,走出崇山天堑,去拥抱更广阔的未来。
周琨钰心想,她会一直关注这条路修建的新闻的。
医疗团顺利抵达邶城高铁站。
周琨钰接到代珉萱的电话:“到了?”
“嗯,到了。”
“司机在高铁站的停车场等,赶紧回家来吃饭吧。”
“不了,我走了这么些天,医院里压了一堆事,等空了再回家吧。”
从神经高度紧绷的镜山回到邶城,医院是很恰当的过渡场所。
紧急手术时去往手术室要用跑的,仍然在从死神手里往回抢人,闲下来时周琨钰揉按一下太阳穴,跟镜山的连轴转相比,她竟觉得邶城的工作量是不是有些太轻松了,反有些无所适从。
一直到周五,周琨钰才抽空回周家老宅吃饭。
她刚走进院落,恰见代珉萱从屋内走来。
代珉萱看到她愣了一下:“我本来准备到外面等会儿你的。”
周琨钰笑笑:“我已经到了。”
代珉萱并没让开,就那样看着她,好似隔绝了身后的周家,只在被置景灯打得幽暗的这方小世界与她独处:“在医院每天见你都匆匆忙忙的,你瘦了你知道么?”
然而沈韵芝并没放任这样的时刻持续太久:“是阿钰回来了吗?”
周琨钰应了声:“妈妈,是我。”
对代珉萱笑道:“我们进去吧。”
两人往里走,沈韵芝迎上来:“让我看看。”
她左右打量,跟代珉萱说了句同样的话:“怎么瘦了?你这孩子也是,知道你是为了集团的发展,但也该好好照顾自己啊。”
她们都默认周琨钰是去给简历“镀金”,所以认为周琨钰有自己把控的余地。
没人亲自跋涉过泥泞的山路。
没人直面过废弃炸弹的威胁。
也没人行走在死生的刀尖上。
周琨钰忽然觉得所有的言语都很苍白,生命面前来谈论这些前途和利益,甚至透出些荒唐的意味。
她不欲多谈,只是笑笑。
沈韵芝:“我让阿姨多做了几个菜,一会儿好好补补。”
又道:“还有个惊喜呢。”
周琨钰有些倦,表面笑道:“什么惊喜?”
这时她们已走进屋内,沈韵芝望一眼那古董级的座钟:“差不多快到了。”又瞟一眼代珉萱。
周琨钰心想:这“惊喜”是她俩一起准备的吗?
这时一阵敲门声。
沈韵芝笑道:“这就来了。”
她去开门,不一会儿,回来的脚步声变作两人。
居然是周济言,捧着一束包装淡雅的蝴蝶兰递给周琨钰:“三妹,辛苦了。”
先出声的是代珉萱,有些意外:“怎么回来了?”
周济言笑道:“这段时间太忙,太久没见你,刚好妈妈打电话跟我说三妹今天要回来吃饭,我便抽空回来一趟。”
周琨钰笑着接过花:“谢谢大哥,很漂亮。”
沈韵芝招呼她们:“好了,人齐了,到餐桌边坐吧,我去叫爷爷。”
周晋鹏和周济尧还在一旁理合同,一时间,餐桌边只坐着她们三个人。
周济言笑容儒雅自带气场,而代珉萱和周琨钰都微垂眼眸,没有人说话。
现在周琨钰回味过来沈韵芝的做法了。
对周济言和代珉萱来说,这是提点两人要多见面,保持联系。对周琨钰来说,则是让她亲眼看看,在一切家族活动中,这两人已以伴侣姿态出现,事情尘埃落定,他们就是周琨钰未来的模板。
一石二鸟。
这就是周家人的行事套路,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其实背后都经过精密计算。
周琨钰以前是习惯这些的,只是经过这一次义诊,抢时间的时候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连礼貌用语都省略,用最简练的语言表达内心最直接的想法。
她突然觉得这些弯弯绕绕好乏味。
真的有必要吗?
很快,沈韵芝和周承轩、周晋鹏、周济尧三人一起走来。
周承轩先是与周济言聊了聊生意,又对周琨钰夸奖:“这次去义诊,很好。”
这里的“好”是对未来发展有好处的好,和让镜山老人给她们缝手工鞋垫的好,又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对着餐桌的时候,周承轩又变得不太满意,把阿姨叫过来:“长碟是用来装鱼的,哪能用来装炒菜呢?”
阿姨连连道歉:“今天准备得急了些,下次一定注意。”
沈韵芝也想起昨晚的燕窝,顺便提到:“这次的燕窝品质不好,都是碎燕,送人吧,重新买。”
“好的,太太。”
周琨钰轻舀着碗里的汤,觉得有些分裂。
装鱼的碟子不能用来装炒菜,燕窝太碎了不好入口,这一切与义诊时用搪瓷碗装着冰冷了才有空扒几口的饭,还有,与辛乔她们孤身进入隧道去排除炸弹的威胁,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在镜山经历那些的是她,现下坐在这里听周承轩理论一个碟子的也是她。
这甚至让她心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到底应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