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辛乔愣了下。
她一见盛宣模样,就知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从小生活优渥,父母宠着,大概也为着自己没有大抱负挨过不少骂,可每次作天作地后总有人给他擦屁股,一张脸写满没经社会摔打过的傲慢。
对他这样的人,大概面子比天大。
辛乔报警跟他来派出所的时候,根本没提过要他认错道歉,因为她知道不可能。
而此时周琨钰在她们后方的沙发上坐着,双手交叠于西裤上,还是那般优柔柔的,用那把水润润的嗓音低声说:“名字。”
然后辛乔意识到,她那句话是对盛宣说的。
因为盛宣鞠着躬没起来,添上她俩名字把那句话重说一遍:“白雯雯,辛乔,今晚的事是我错了,请你们原谅。”
周琨钰真像那种蛊术师,深谙名字给人带来的意义。
同样一句话,因着添上了两个名字,显出被郑重对待。可能有些人觉得,不就一句道歉么,有什么要紧。
可这句话,天地听见了,窗外的月光听见了。天地昭昭,总有一份恶意没有被轻易忽略,总有一个错误没被一笔勾销。
一句说出口的道歉像天地间的一句证言,在现下这个很多事都模糊、混沌的世界里,至少还有条“对”与“错”之间的界限,没有被轻易抹去。
警察问:“这样可以么?”
辛乔看白雯雯一眼。
白雯雯轻轻点头。
辛乔说:“可以。”
“那在调解书上签字吧。”
辛乔执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相较于她淡漠平静的表面,她的字显出有些过分棱角分明,微微往右上方拎着,好像较劲似的,不肯显出被压垮的颓态。
想起那个方形脸的爽朗男人,解释她们姐妹俩的名字:“乔木嘛,生命力旺,欣欣向荣的,多好!”
不是什么“君子怜无改,诗人赋有乔”这类文艺的句子。
可今晚让盛宣念出她的名字、不含糊的说出一句道歉的人,是周琨钰。
辛乔放下笔,轻掀眼皮,往后方瞟了瞟。
周琨钰还是先前姿势坐在那,端秀清雅,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
可辛乔渐渐意识到,她有操纵人心的能力。
她不知道周琨钰是怎么说服盛宣这样的人道歉的。可转念一想,周琨钰又是怎么说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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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这一切,夜更深了。周琨钰同盛宣一同走出警局,辛乔和白雯雯走往另个方向。
辛乔想着出了今晚这样的事,她还是打车把白雯雯送回家比较好。
在路边等车时,白雯雯轻声说:“那些赔偿金,我和你……”
辛乔摇摇头:“你拿着。他骚扰你,那是你的赔偿金。”
一辆白色保时捷滑到她们面前,车窗降下来,露出周琨钰水墨画似的一张脸。
噙着淡淡笑意:“我送你们。”
辛乔望了望白雯雯,刚要拒绝。
周琨钰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白小姐今晚的状态,再去打车,不太方便。”
她说得委婉,可辛乔意识到,白雯雯的确眼尾透着哭过的红,小吊带外一件轻薄的白衬衫在方才的推搡中已然揉皱。
辛乔低声问:“让周小姐送可以吗?”
白雯雯看她一眼。
今晚的白雯雯安全感缺失,显然辛乔是她唯一信赖的人。
辛乔:“我陪你?”
白雯雯点点头。
两人一同钻入后排。
周琨钰问:“白小姐家的地址是?”仙朱夫
白雯雯情绪不稳,周琨钰其实是透过后视镜望着辛乔问的,但辛乔又看向白雯雯,白雯雯自己作答。
车平稳的驶入夜色。
豪车座椅的真皮总有股特殊的香气,调子是一种低调发暗的红。周琨钰在驾驶座安静的握着方向盘,偶尔等红灯时撩一下长发,露出小半只玉一样莹润的耳。
白雯雯在后排低声同辛乔说:“我加你一个微信呗?”
辛乔默了下:“我微信用得少。”
白雯雯听出她的婉拒之意:“那你以后跟朋友来酒吧玩,我找老板给你免单。”
辛乔有些不自在的拎了下肩:“再看吧。”
驾驶座上的周琨钰不露声色。
钻入耳里的这番对话验证了她先前的猜想:辛乔看起来跟白雯雯一点不熟,这俩人先前根本不认识。
周琨钰透过后视镜又望了望辛乔。
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上去那么淡,单瞧她现在的模样,很难相信周济尧转述盛宣电话里说的:“一女的,特狠。”
可方才周琨钰把车开过去接辛乔和白雯雯,在降下车窗叫她俩之前,多看了眼路灯下的辛乔。
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埋着头,马尾松散在脑后,灯光嵌进她微凸的一节节脊骨,看上去是冷静到漠然的人,却连灯光都柔化不了那锋利的形状。
她一手勾着牛仔裤兜,大概不爱说话,没与白雯雯聊天,只有一只飞蛾扑棱棱的、不停撞向灯罩。
周琨钰收回眼神,又开了一段,白雯雯家到了。
是那种很老的胡同,路灯坏了,只剩一片幽邃沉郁的黑。
辛乔看一眼,问白雯雯:“我送你进去?”
“不用了,这胡同不能停车。”白雯雯说:“我家就在胡同口,两步就到,不用送了。”
辛乔:“注意安全。”
两步就到的距离谈不上什么注意安全,辛乔是提醒她,以后去酒吧上班注意安全。
白雯雯:“今晚谢谢你了。”
辛乔摇摇头。
白雯雯又冲驾驶座:“周小姐,也谢谢你。”
周琨钰笑得永远那么端方:“没什么。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白雯雯下车后,周琨钰并没急着把车开走,跟辛乔说话的同时打开远光灯:“辛小姐,你要不要考虑坐到副驾来?你这样显得我好像你司机。”
辛乔下车,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
好香。
是那种淡淡清润的菖蒲和槭木香,在不大的车厢里裹住人,让人坐到她身边,便像来到一片风清霜降、芦苇尽白的芳汀,那里宁谧而祥蔼,被拉得离现实生活很远很远。
没有坠在人肩上让人喘不过气的医药费。
没有心里每日强压的对往事的质问。
没有看辛木去饮品店只点最便宜柠檬水的酸涩。
辛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发现周琨钰一直打着远光灯,是替白雯雯照亮着跑进胡同的路。
辛乔望着白雯雯的背影:“那个,待会儿麻烦你把我放在路边的公交站就行。”
“辛小姐。”周琨钰的声音很轻盈:“我记得我刚才说的是,我送‘你们’。”
“不用了,这么晚了,我家要绕路,不麻烦你了。”
“就因为这么晚了。”周琨钰看了她眼:“辛小姐一个年轻女性,不是也会不方便么?”
辛乔提醒她:“我是警察。”
周琨钰平静的说:“我知道。”
辛乔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被呵护。
从家庭身份上来说,她是辛木的姐姐,是唯一能撑起这个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