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语气优哉游哉,像只是说着别人的闲话。
他那一双跟裴昭华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沉静。
“你插科打诨张口即来的话里,只有贬低自己的时候,最像真心话。”裴昭华眉毛蹙起,声音低下来:“为什么?是因为我小时候对你不怎么好吗?”
见她神情严肃,裴昱明显愣怔了下。
他还没想好该什么反应,下一秒,裴昭华烦恼又困惑说:“可是蛮蛮也这样。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自谦都永无止境。”
裴昱忍不住笑了。
“以前你的亲妹妹和我说,她每次遇到需要表现完美的紧张场合都会想着你。她说世界上只有你是完美的存在,她想着,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是灰尘,也不需要紧张什么了。”
这话溢美的夸张。裴昭华有些尴尬,补救似的:“小孩子都喜欢乱说话。”
“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说的。”
“……”
“……”
“总之,”裴昭华及时地换话题,“就算你内心对爸爸怀着深厚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以后不用刻意附和我。”
“可是——”
“虽然你对他的好感,会让我在心里怀疑是不是童年缺失其实扭曲了你的人格。”
“……你已经说出来了。”
“总而言之,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裴昭华低声说:“虽然对我来说,我们的父母唯一做过的能算好的事情,就是又生了一个你。”
大晚上,灵堂还摆在身边,自己的姐姐竟然说出了如此感动到的令人发指话语,渗得裴昱脸庞扭曲了一下。
注意到他明显抽搐着眉眼和唇角表情。
裴昭华:“……?”
裴昱把到嘴边的“你是不是鬼上身”咽了下去。
他干巴巴说:“不太习惯听。”又赶紧问:“所以为什么觉得我刻意附和你?”
因为走完上山的两公里路,裴昱亲手捧着骨灰盒入葬后,他起身的时候抬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
站在他斜后方的裴昭华看清楚了他充满血丝的泪眼。
那个低眉垂眼,默默饮泣的神情,如果说是演出来的,那他的演技毫无疑问要比裴昭华更出众。
瞥到他的神情后,裴昭华心中立刻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原来他经常表现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都是在顾忌自己这个非常厌恶父亲的姐姐。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怎么开口。
没关系,其实不需要顾忌什么。
听完她的话,没想到裴昱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了震惊又好笑的表情。他口齿清晰道:
“当时你站在在我斜后方,斜风一吹,你手里的那个烟全都他妈飘进我眼睛里。熏得我闭眼睛半天,睁开来眼泪哗哗忍都忍不住……”
“……”
“……”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他们对视半天后,在供着遗像的灵堂前,姐弟两个人突然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窗外皓月当空。
这是一个月色明亮、适合饮酒的爽朗夜晚。
第78章
凉爽的地下停车场亮如白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加装了一大片的灯光,现在连台阶的阴影都被边缘嵌入的灯管驱散了。裴昭华拿出墨镜戴上。
一个细小的飞虫,在光线里混乱地绕着圈飞。
这儿的飞虫永远看不到黑夜吧。
如此寂静、凉爽的地下停车场, 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车子。可能是裴昭华刚去完葬礼, 总觉得这儿改得太过庄重亮堂像在医院的停尸间。
她等电梯下来, 看着映进金色亮面电梯门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想到一些恐怖电影里惯用的镜头和场景。
虽然不至于害怕,但在绝对安静的等待里难免有些许孤单。
一个人待久了,为什么还会记得孤单的情绪。
裴昭华坐电梯时思索了会儿, 想到答案。早就习惯一个人的日子,确实忘掉过好几次所谓的寂寞, 只是后来身边出现了一个需要她经常挂念的小朋友。
屡次忘掉的感觉, 都会在和她的短暂分离时涌现出来, 一遍又一遍,以后四下无人的夜晚也无法回到熟悉的极静里去。
她忽然抿唇笑了下。
好处就是,只要想起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小朋友存在,不管她现在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怎么跟自己发消息……
只要想到她,心中就立刻漾起奇妙的幸福感。
稍许的孤单避无可避, 却能忍耐。
这么想着, 裴昭华走到家门口, 一边拿出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打开门,没想到亮着灯的家里从厨房传来孜然混合淡淡迷迭香的烤肉味道。
“终于回来啦。”许缘凡探出脑袋,然后摘下隔热手套奔向愣在玄关的裴昭华,伸手一下子抱住她。
桌上, 瓷盘里刚烤好的羊排冒着滋滋油水和一阵阵热气。
“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吧。”早跟裴昱发消息确认过她回家时间的许缘凡,一本正经地说:“我掐指一算, 就知道你这个点回来!”
“哦,你这么厉害。”裴昭华嘴角扬起来,她从背后再次抱住转身想去拿餐具的许缘凡,那么紧紧抱着不放,把下巴抵住她的肩窝,嘀咕的语调近乎孩子气,“肯定也算到了回家的每一步路我都在想你。”
“……”
许缘凡“嘿嘿”傻笑两声后,想不出该回什么话了。任由她抱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揪着裤缝缓解着喜悦到极点后的心跳羞涩,脸慢慢红了。
—
两个人坐下后,裴昭华面前的羊排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她边吃着边问:“最近忙完了吗?”
许缘凡开心地点头:“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都是休息时间。”
“好,那你终于有空去学校了。”
“不去。”
“为什么?”
“旷课才不需要理由。”许缘凡的态度过于正当,语气没有任何不自信。
“……”
裴昭华思索了下,才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优等生。”
许缘凡闻言抱起胳膊:“那会儿我们天各一方,要是我不跟你提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学习还是在抽烟喝酒烫头。”
“抽烟喝酒烫头?”裴昭华略歪了下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像你以前的那个只穿黑衣服的朋友?”
“什么?”
“就是那个中途转校插班的,应该姓曹吧,你们不是一起玩过一段时间。”
许缘凡愣住了。
“你怎么还记得她?”
“你跟我讲过。”
许缘凡想起来了,她的昭昭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哪怕她会把自己觉得有趣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哪怕每天那么多的消息,裴昭华也会一样样认真看,还会记得。
“……”
许缘凡甜甜笑了下,顺便讲了几句那个朋友现在也在学电影。
然后开始说自己以后也要导电影。
裴昭华边吃边听着。
这小东西,怎么每次身处某个阶段的时候就先瞄准下一个要去的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