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什么？”

“想来是确有要事。”

祐樘屈起食指轻叩扶手，良久之后，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鞑靼那边，你查得如何了？”

更深露重，长夜未央。

北京城的另一边，正暗自庆幸自家皇帝陛下没有亲自过来抓人的漪乔，在听到暗卫传来的那句话之后，不由暗暗缩了缩脖子。

寥寥几字，全是警告。

墨意担忧地道：“小乔，你要不要先……”

“不回，我的事情还没做完呢。现在天高皇帝……远的，”漪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复又提高音量，“一切等回宫了再说。”言毕，她转身便进了正厅。

她回头看到随后进来的墨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笑道：“哎呀，没事的，他又不会吃了我。况且，我是真的有要紧的事要做，又不是在闹着玩儿。”

“话虽如此，但终归是，”墨意落坐在她对面，“伴君如伴虎。”

“我才不怕他呢，”漪乔疑似心虚地笑笑，“他……他还说我比母狮子都凶呢……没事的没事的，反正明日应该就可以回去了。不过……我这样住在除非居，会不会给你带来不便？呃，我知道你也很忙，要不……”

“小乔这话就太生分了，只要你愿意，住多久都不是问题。至于我，”墨意顿了一下，“眼下也没什么事，不碍事的。”

想着自己随后要做的事，漪乔又出去了一趟。片刻之后，才神不守舍地回来。

墨意看她不对劲，不由问道：“小乔怎么了？”

“没什么，”漪乔讪讪地笑笑，随即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我方才来时没思虑太多，现在想想……这大半夜的，我还拉着你说话，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我再熬一会儿。”

“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不碍事。小乔愿意和我秉烛夜谈，我求之不得，”墨意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情一滞，随即凝眸看向她，“你怕他找我麻烦？”

漪乔点点头：“有这个因素。”

墨意笑道：“我不惧他，他也不敢把我怎样。倒是小乔，可是有心事？”

漪乔抿抿唇，沉默片刻，笑道：“没什么……快给我讲讲你在江淮的见闻。”

“难道……是因为寿宁侯，”他并不接她的话，只是拿诧异的眼神看着她，踟蹰一下，“我总觉得，小乔似乎……不像是刚刚丧父的样子。”

“我说那不是我爹，你信么？”

墨意面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一双浓墨渲染一般的漂亮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虽然已经让暗卫们退下了，但她还是起身仔细地掩好了门。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其实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然而犹豫半晌，后面几个字却是又吞了回去。

这么诡异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说了吧。漪乔心道。

她看着墨意专注地凝视她的神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是张峦的女儿，所以现在也没什么丧父之痛。倒是你，云老夫人周年刚过，你……节哀。”

在来除非居的路上，墨意跟她解释了为什么当初回来了却没有去找她。原来当初墨意去江淮，不仅仅是因为祐樘授意他去协助叶淇完成盐法改革和查看家族产业这么简单，他还将当时身体状况已经不容乐观的云老夫人一并带去养病。只是一年后，云老夫人的身体几经反复，终是沉疴不起。墨意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结，便将一心思归的云老夫人带回了京城。回来三个月之后，云老夫人便故去了。

“之后我一直忙着主持祖母的丧事和家族的大小事务，便没顾得上去找小乔。三个月后又听说你诞下皇子，我想……你应该过得很好，”墨意的目光幽深邃远，继而浅浅一笑，“随后便是三日前传出寿宁侯病逝的消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侯府，便等在附近，不想那日未见你出来。打听到你要为父亲守灵三日，我今日就想再碰碰运气，原本以为又要落空，未曾想居然在回府的途中遇见你。”

漪乔打量他片刻，轻声道：“你如今还是一身白衣，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初的你。”

“不同了，心境不同了。当初一心避世，如今做的却都是入世之事，”墨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守孝期刚过两月，还是想穿得素净一些。”

漪乔微微出神，心里暗道，其实墨意和祐樘挺像的，都有不得不背负起的责任。

“小乔也有改变，”他见她愣愣地看他，淡笑道，“变得更加成熟内敛。”

“可是我们的初心都没变。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漪乔沉默片刻才继续出声，“我方才故意打岔没有继续解释，你不想追问？比如为何我说张峦不是我爹，比如为何会有另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小乔想解释时自然会说完，刻意回避必定有小乔自己的考虑。”况且，你就是你，我不在意你是谁。墨意在心里续道。

漪乔抿了抿唇，默然良久，突然道：“我告诉你，我待会儿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心神不宁的……对了，你不是要著书么？准备得如何了？”

墨意面露了然之色：“小乔想和我谈天作舒缓？”

漪乔勉强挤出一抹笑，点头承认。

“小乔能在此时想到我，我甚是宽慰，”墨意凝视她的目光微微闪动，旋即一笑，“小乔想聊什么？见闻还是著书？”

月升影动，宵分将尽。

漪乔又一次看向一旁的滴漏，深吸了一口气。

墨意观察着她的神情，适时地打住话茬，起身走到漪乔面前：“即刻就丑时了，小乔等的时辰到了？”

漪乔轻应了一声，也缓缓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呆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去。”

墨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微微颔首。

秋日的夜风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肃杀和萧冷，挟着月辉转朱阁低绮户，撞在精雕细刻的窗棂上，将无眠之人的清静彻底打碎。

祐樘披衣坐起，动作凝滞片刻后，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摇车。随即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到里面的小家伙还安安稳稳地酣睡着，这才神色稍缓。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掖了掖小被子，继而转首看了看窗外的月色，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他此刻心绪很乱，乱得毫无头绪，也或许，是他根本不想去梳理出什么头绪。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若落羽地搭在摇车的边沿上，一双琉璃一般光华绚烂的眸子瞬间幽深若无边的漩涡。

四更鼓响。

清冷的月光泼洒了整个院落，饶是站在廊柱下，也溅得裙裾上满是冷冽的银白。

漪乔僵直地伫立在游廊上，看着廊檐外的月色出神。她上半身隐没在阴影里，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又一次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瓷钵，踟蹰了一下，再次走到了月光下。

将瓷钵放在一早摆好的几案上，她拿起旁边静静躺着的匕首，目光一敛，毫不迟疑地在自己指腹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