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皇后(412)+番外
她担忧地望着他,拉着他不肯松手:“要不你下旨免了今日的早朝吧,我去宣太医来给你瞧瞧,你再休息会儿。”
“不妥。等下了早朝我再歇息也不迟,”他勉力朝她笑笑,温柔地一点点拉开她的手,“我去唤人进来更衣。”
下了早朝还有午朝,下了午朝还有日讲,日讲结束还有如山的奏章等着批阅,根本没有多少正经休息的时间。他眼下这副恹煎之态,今日的午朝和日讲还不晓得能不能继续,内阁递上来的票拟奏章怕又要堆起来了。
漪乔望着他的背影,几番张口想叫住他,却都没能出声。
那是她的丈夫,但也是一国之君,在家国大义面前,她似乎没有立场去劝说他留下来休息,也不能劝他黜免午朝和日讲。
漪乔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回来,想起自己面临的诸般种种就一阵愁闷。她瞧见御案上摆放的奏疏有些散乱,猜测着是他昨晚批阅得太晚没来得及整理。这些奏疏他从来都是自己规整或命亲近的内臣代劳,宫人们不敢随意碰。
漪乔思忖着他下朝回来也是要归置的,便走上前仔细地帮他收拾起来。她在书桌上腾出一块地方,将已批过的奏章和未批过的奏章分而置之。整理到下面时,她偶然间看到一本奏章下压着一张字条。她随手抽出来一瞧,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祐樘的手迹。
她轻声念完上面的字句后,久久不语。
纸上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将心自医。
心若病时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时。
这诗连个标题都没有,又通篇明白如话,颇有些打油诗的意味,可见是他信手涂鸦之作。但这浅显的四句话,却不知藏着多少深埋的心事。
“‘心若病时身亦病,心生元是病生时’……”漪乔压抑地叹息一声,面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可能她化解不了他的心结,但有一件事总是可以为他争取的。
或许,她应当留心拟定出一个计划了,然后伺机而动。只是要等他的状况好一些才行,否则她定然放心不下。
对于皇帝近一年以来的怠政势头,朝臣们从去年担忧到了今年。眼见着一个宵衣旰食、夙夜不辍的君王日渐懈怠下来,臣子们痛心疾首的同时,开始将矛头对准内廷的崇道斋醮——今上不溺女色、不耽玩乐,唯独近几年对道事越加上心,想来怠政皆因此而起。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一个开口劝谏的好由头,尤其惑上信道的阉竖李广如今正是得势,这话怕还得掂量着说。
几日后,忧心如焚的朝臣们终于盼来了一件在他们看来无比大快人心的好事——龙虎山上清宫神药观祖师殿及内府番经厂走水,皆被焚无遗。那上清宫神药观是常在西苑主持斋醮的道士张玄庆的道观,如今突然走水显然是遭了天谴了,这是个劝谏的好引子。
群臣私底下合计一番,推举几位阁老牵头递上谏言。如今内阁里的四位阁老,刘健、谢迁和李东阳都是陛下青宫时的侍讲,剩下的徐溥也是德高望重的老臣,由这四人出面,想来事半功倍。
漪乔偶然间瞧见了那封联名呈上的奏疏。她那晚去给他送夜宵时,见他正靠坐在御案后对着一封摊开的奏疏出神,似在思量什么。她鲜少见他如此,疑惑之下走过去探头一看,发现是多位朝中重臣的联名上奏。她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便拿起来一口气从头看到尾。
奏章历数皇帝始自去年的怠政之举,又与往昔的勤勉作了一番比对,一字一句不留情面却是言辞恳切之极。批挞之后又是一番旁征博引,痛陈修炼服食之害,将神药观和番经厂的走水说成是“天厌其伪”。最后明晓利害,由衷写道:“陛下深居九重,言路之臣皆畏罪隐默,臣等若复不言,谁肯为陛下言者?伏愿陛下严早朝之节,复奏事之期。勤讲学之功……”
漪乔阅毕不禁微微动容,尤其是最后几句,语重心长里又透出殷殷期许。她放下奏疏,见他仍是缄默不语,暗自叹息一声。
这些联名的臣子里,大多都是年高德劭的股肱之臣,其中不乏他敬重有加的授业恩师,这封奏疏更带着谆谆告诫之意。
漪乔想了想,笑道:“他们以为陛下沉溺修炼服食,陛下不解释解释?”他们也不看看他经不经得起丹药的折腾,她在心里补充道。
祐樘轻叹一声,兀自笑笑:“乔儿还打趣我。我这里如今可是千头万绪。”
漪乔俯身盯着他,故作轻松地笑道:“陛下不会是觉着被先生们批得无地自容了吧?没事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何况是有隐情的。
不过她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她这不是鼓励他继续玩命做回工作狂么?太医们说他眼下需多静养的……
“我是个怎样的人?”
“啊?”漪乔对于他这突然一问有些懵。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认真道:“在后世人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漪乔见状敛了笑,微正辞色。她仔细想了想,答道:“就我所知,陛下是大明中兴之主,勤政贤明的一代明君。”
他神色微滞,问道:“此之‘中兴’谓半途振兴亦或由衰转盛?”中兴有两层含义。
漪乔知道他是担心大明只剩下一半的国祚,但这种事也是没法子的,让他知晓对他没什么好处。她这样想着,便笑着道:“自然是由衰转盛啊,陛下让大明重回治世。所以,不要多想。陛下可以将这一年当做休整期,眼下要做的就是先把身子调理好……”她说着说着就被他看得说不下去了。在他洞明秋毫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的谎言是那样苍白。
“陛下不是不在意后世人如何看你么?为何又突然有此一问?”她刻意岔开话题。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她片刻,倒是顺着她的话答了下去:“我有些担忧我会因不可控之事偏离了我预设的道路。”
漪乔一怔,顿时明白了他意所指,一时无言。她想起西苑的道场,叹息着问道:“那斋醮呢?陛下还要继续?”
“神药观走水兴许确乃上天示警,但……”但若就此放弃,又着实不甘。
“不管怎样,”她忽然拉住他的手,深深地望他一眼,而后倾身抱住他趴在他肩头,“我都陪着你。”
他垂眸看着妻子乌亮柔美的云鬓,一双漂亮的眸子里瞬息之间划过诸般纷乱的情绪。少顷,他唇畔浮起一缕轻浅的淡笑,温柔地回拥住她。
“那个……其实我早就想说的,炜炜……炜炜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自责什么,或许炜炜与我们缘浅吧……我也并不后悔重回这里,”提到早夭的幼子,她嘴唇紧绷一下,眼眶一阵发烫,低着头轻声喃喃,“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你们不能再有事……”
他温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眸光微动,旋即又径自笑笑:“乔儿何时瞧出我这心结的?不过,乔儿一定只猜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