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抬眸看向祐樘，眸光幽深。

她忽然想起她看到的那个天真单纯的孩子。

她有些无法想象他之后沉默寡言的样子，更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从那样的境地里走出来的。

“当时你才这么高点儿，”太皇太后略显艰难地抬起手比了比，微笑道，“如今早就长大成人了……连长哥儿都快该成家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祐樘见祖母说着话便开始咳喘，面色愈加凝重，细心地伸手帮祖母顺了顺气。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苦日子好似也不是那么难熬，是不是？”太皇太后笑着拍了拍孙儿的手背，“唉，一眨眼这么些年都过了，你也总算是熬出头了，还将大明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真好，真好……”

祐樘察觉到祖母呼吸越发困难，顿了一下，艰涩开口道：“祖母歇一歇吧，先莫要说话。”

他这么一出声，漪乔才发觉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喑哑。

“不碍事，有些话……有些话眼下不说啊就再说不了了，”太皇太后艰难地喘了口气，抬头朝漪乔招了招手，“皇后也过来。”

漪乔微讶。她觉得老太太没把她这个孙媳也赶出去就算是优待了，没想到竟还有话要与她说。

太皇太后见孙媳一脸恭谨地趋步到床边立着，叹了口气，却是已经没力气抬手，只用目光指了指床边的空位，虚声道：“坐吧。”

漪乔应了一声“是”，依言坐下。

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闭目歇了好一会儿，才虚弱道：“皇后这些年尽心照料樘儿、侍奉尊长、打理后宫，我实则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承认，因为你霸着樘儿，我是对你不喜。但自从去年年头樘儿大病的那一场之后，我就慢慢想开了……”

太皇太后说话间又是一阵困难的喘息，在孙儿和孙媳的拍抚顺气下，逐渐缓过来一些，继续道：“以往我总想着……总想着因你之故致使樘儿身边嫔御不得进，进而令我大明子息寥落，这可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我真是越想越气……”

太皇太后声音凝滞了一下，微微苦笑道：“后来兴许是上了年纪，慢慢觉着我这一把老骨头，总操心着江山啊宗室啊这些事，也是枉然，安生享享天伦之乐多好。再后来……再后来，樘儿大病了一场，居然养了那么久都不见好，我想想心里就发慌。我开始逐渐觉得，日子和顺、阖家安康比什么都要紧。”

祐樘和漪乔无声对望一眼，又转向太皇太后。

老太太嘴角含着浅笑望了自家孙儿一眼，道：“所以樘儿后来好了之后啊，我就想，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挺好。你二人鹣鲽情深，两个孩子也聪颖乖巧，你们这些小辈又一直孝亲敬长，咱们这一家子啊，不知比历朝历代多少皇室都要亲睦呢！”

漪乔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的肺腑之语，闻言动容不已，想想这一二十年间的事情，心中也感慨良多，眼眶微微湿润。

祐樘微抿唇角，也淡笑道：“皇祖母能想开就好。”

太皇太后微微笑叹一声道：“可惜临了临了才开窍啊，多操了多少闲心哟。”

她话音方落，忽然挣扎着坐起身，颤颤巍巍地拉住漪乔的手，恳切地看着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才道：“你一定要好好照料樘儿，樘儿他……他小时受苦太多，他真是赌着一口气才一路挺过来的……”

祐樘为祖母顺气的动作稍顿，手指微微蜷曲。

老人家兴许是忆起了什么伤痛的昔年往事，说着便哽咽不成声，双目泪如泉涌，颤抖着拉过祐樘，颤抖着抱住他拍着他的脊背，呜咽着喃喃道：“我最心疼的就是我这个孙儿……当初我这孙儿没了娘，又为万氏那奸妃所忌，没人敢接管他，我就说你们都不管我管，我不能教我的孙儿被那毒妇害死……我的孙儿也是争气，长大了又对我孝敬有加，我没白疼他啊……我就盼着我这个孙儿能过得好，我的樘儿能平安喜乐，我死了也能安心闭眼了……”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

祐樘感到祖母抱着他的手臂颤抖不停，心里也是沉重悲哀难抑，一时间也湿了眼眶。

漪乔想到下一年就是弘治十八年了，忽然觉着心里揪着疼，眼泪一下子模糊了视线，夺眶而出。

她擦掉泪水，望着老太太，坚定地道：“我定会仔细照料陛下，您放心。”

太皇太后欣慰地点点头，而后倒在枕上休息了好半晌，吩咐祐樘去准备纸笔，她要口述遗诏。

老太太开头便特意夸奖祐樘孝敬诚笃，又赞了皇太后、皇后和皇太子奉养周至。

漪乔看着老太太脸上的欣慰之色，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

随后，老太太又在遗诏里交代皇帝和皇太子须念祖宗创业之艰，要勤励节俭、任贤使能云云。最后，老太太强打起精神望着孙儿，眼角含着泪，费力道：“皇帝以万几为念，毋得过哀，成服三日后即……即听政，郊社、宗庙百神之祀，皆……不可……不可废。崇王……崇王等王及诸宗室亲王，各守藩屏，免赴丧……”

漪乔能听得出来，老太太在提到“崇王”二字时，语声尤其艰涩，嗓子发抖得厉害，险些发不出声。

这个永世不得见的小儿子怕是老太太最后的遗憾了。

漪乔正暗暗唏嘘，忽觉老太太有些不对劲，似乎已经发不出声来了。她心里一惊，轻轻摇了摇老太太的手臂。

“祖母！”祐樘惊呼一声，手里的玳瑁笔“啪嗒”一声掉下来，当下就奔到了床前。

太皇太后隐约听到孙儿唤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她艰难地睁开一道眼缝，模模糊糊地看到孙儿和孙媳的脸。无力地握了握孙儿的手，她气若游丝道：“弘治弘治，恢弘治化……祖母相信樘儿能保我大明国祚无疆，樘儿打理这祖宗江山，祖母一百个放心……”

漪乔突然感觉胸臆间闷得慌。

太皇太后复又艰难地搭上孙媳的手，看着眼前的两人，断续道：“东宫攸系国……国本，眼下又只一个皇子，切记让……让长哥儿早日成婚……”她艰辛地缓了几口气，嘴角露出慈祥的笑意，“好好的，都要好好的……”话语逐渐弱于无声。

祐樘看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祖母，心底难抑悲凉。

太皇太后用颤抖的手指抚了抚孙儿泪水交布的脸颊，嘴唇哆嗦着，无声开合，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出最后安慰的话。

祐樘看得清楚，祖母说的是，“当初便是在仁寿宫里相依相伴，如今还是在仁寿宫里，还是有我的樘儿陪着我，祖母无憾了。”

他看着祖母慢慢合上的双眼，想大声疾呼，却觉得喉咙梗阻，已经堵得说不出话来。

漪乔见太皇太后脸色灰败，已然没了声息。她抹了抹脸上的泪，伸手探了探，发觉老人家已经断气了。

她担忧地转头去看祐樘，见他呆愣愣地望着祖母的尸体，一动不动，仿佛木雕石刻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