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花再昏睡,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听见下人的禀告的时候,叶孤城抬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却还是举步往无花所在的院子而去。
叶孤城设想过无花的很多种神情,惊惧的、悲伤的、甚至是愤恨的。可是叶孤城没有想到,无花居然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到……就仿佛阿倾还在他的身边一样。
叶孤城走进来的啥时候,无花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了木制的桌子旁。他的手边是一盏清茶,白云城特有的轻薄甜釉,宛若蛋壳雕磨而成,擎在指尖的时候,还能看见里面荡漾着的碧绿色的清茶。
无花用手指尖儿摩挲着那个茶杯,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映衬出了几许空茫来。他是安静的,周身的气息也称得上是祥和,可是正是因为这种“祥和”,也便更加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叶孤城没有胆战心惊,他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他的膝上,安静的横放着一双利刃。和无花的恬静安然不同,那双刀怎门看怎么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寒芒,这种杀伐之兵,仿佛和安静垂眸的佛子格格不入,可是却又异常的和谐。
楚留香便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看见无花膝上的双刀,恍惚回忆起那一年自己初见阿倾的时候。那个时候,无花便是这样将她的双刀搁在膝上,将佛珠随意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而后反而异常认真的为那姑娘擦拭她的双刀。后来楚留香才意识到,那一日,恐怕就是闪电刀洪涛命丧魔教妖女刀下的那一日,而妙僧无花在擦拭的,也正是沾染在了玉倾雪刀上的洪涛的鲜血。
如今只不过才过了一年而已,这一年他藉由无花和玉倾雪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他们一同在江湖中闯荡,被卷入了各种事端,虽然麻烦和危险不断,但是楚留香始终觉得,这才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
可是,才不过一年,那个肆意张扬的小女孩,却已经下落不明了。
楚留香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什么“物是人非”过,可是如今,他却无端升起了这样的感叹,楚留香想过了千百种安慰无花的说辞,可是到了这一刻,他甚至害怕无花问他一句“你觉得阿倾会没事么?”
有些难过的别开眼去,楚留香竟是有些不忍去看无花脸上平静的表情。
可是楚留香和叶孤城都没有说话,却也不代表着无花这里就会宁静下去。叶孤城和楚留香一个错眼的功夫,一道人影闪过。那人的身形极快,快到了近乎让人骇然的地步,饶是叶孤城和楚留香,虽然他们二人发现了这道人影,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谁也无法以更快的速度去出手阻拦了。
石观音这个人,本就是极致。
她若是想做的事情就总能做到,除了她自己,旁人谁也没有法子能拦得住她。
随着石观音的身影闪过,叶孤城和楚留香只听见了一声脆响,等到他们定睛一看,无花瓷白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而石观音还尤觉不够,一掌劈向无花,厉声喝道:“你怎么还活着?”
说是要用生命保护阿倾,可是如今她的小阿倾凶多吉少,这个男人怎么还能活着?
——石观音本就是偏激的人,在情爱一字上尤甚。人心偏颇,而她不仅偏心玉倾雪,更是丝毫没有什么做母亲的自觉。她甚至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如今她只想问问无花,可否还记得当日对她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阿倾的承诺。
石观音的一腔柔情只有那么多,给了她的嫣姐姐和她的小阿倾,那么对待旁人就难免要冷漠一些。而不幸的是,这个“旁人”之中,也包含了她的亲生骨肉。
无花受了石观音这一掌,他本就断了一根肋骨,此刻便更是咳出了一口血来。虽然叶孤城给他用了白云城中起死人肉白骨的秘药,但是却也经不得如此折腾,石观音这一掌拍下来,无花本就还没有长好的骨头更生出了几许裂痕。
彻骨之痛,无花却是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抬手抹了抹自己唇边的血迹,而后从床榻之上站了起来。撑着床边栏杆缓了一阵,无花咳道:“死?人自然都是要死的。”
“只是不是现在,现在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松开了自己靠着的栏杆,无花若无其事的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方才并没有受到什么重创。虽然无花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可是他的脊背停的很直。
他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的走了出去,离开的声音也是悄无声息的。一直走到了院子的门口,无花单手在胸前结印,对叶孤城行了一个佛礼:“阿弥陀佛,贫僧多谢施主这些时日的照顾了。”
无花念了很多很多年的佛号,行过很多很多年的佛礼,但是在他对玉倾雪剖白心意之后,他便再不太这么动作了,如今无花又是如此施为,在场之人中除了石观音以外和他相似最久的楚留香眼皮跳了跳,心中猛的浮现出了一点不祥的预感,隐隐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石观音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她自从听闻小阿倾和人搏命之后便匆匆南下,未曾想一到江南便闻此噩耗,她只是有些心神不宁,来冲着亲生儿子发难也只是一时意气,如今心中怒意稍稍平歇,石观音很快捋顺思路,加入到寻找阿倾的队伍中来。
她不能放弃,因为如果他们都放弃了,那她的小阿倾该怎们办呢?心中怀揣着万分之一的侥幸,石观音寻找玉倾雪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歇。
那一日,无花是抱着玉倾雪的刀走的。
妙僧无花从不杀戮,更不会有任何武器,但是从某一天开始,江湖之中再无妙僧无花的身影,与此相对的,是多了一个一身玄衣的杀神。
在这个江湖,“妙僧无花”之名早已远扬,见过无花本人的亦不在少数。最初的几个月,曾有人言之凿凿的说那个手持双刀的强人就是妙僧无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传闻反倒是没有人相信了——妙僧无花是何等阳春白雪的人物,在那样的人物面前,就连谈及杀戮之事都是亵渎,而这个忽然出现,又在江湖搅起一阵血雨腥风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温和淡然的禅师?
似乎是为了和过去诀别,无花开始蓄起了头发。其实这是他早就答应玉倾雪的,只不过那个时候,那个坏心眼的小丫头之所以这样鼓动无花蓄发,是因为总听人感叹她家无花哥哥“面若好女”,因此这小丫头就想看看无花女装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彼时无花难得没有纵容玉倾雪,不是他真的不愿哄一哄他的小姑娘,而是男女之间难免就有那么一点儿小心思,无花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玉倾雪的,但是在一些小事情上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就譬如蓄发。
他只是想让自己家的小姑娘总有难么一点儿关于他的在心里时常惦记的事情。她想看他女装,他便偏生要顶着个光头,让这孩子时不时的就和他歪缠起来,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权当做是一种乐趣和消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