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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6)

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

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作,二不休,

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倒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

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明

书辑略》一书,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

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

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

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送了厚礼打点。吴之荣又

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

峻,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

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即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

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

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

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

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

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

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

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

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

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

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矣诏,当

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

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

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

得只是叹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

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

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

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

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

不少百姓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

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

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

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

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

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

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

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

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

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

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

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

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

一个榷货主事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

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

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

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

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

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因斩

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珑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

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

直到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

校,这一会也怕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

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坼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

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

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到要请

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

庭院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

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

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