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败垂成(14)
他抬起眼,警惕地打量沈棹。沈棹向他伸出手,笑道:“你就是成顷吗?我叫沈棹,桂棹兰桨的‘棹’,是肖衢的朋友。”
沈棹声音轻快,带着笑意,但再好听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都成了沉闷的重低音。
他手心全是汗,不便与沈棹握手,但那样很不礼貌,会惹肖衢生气。盯着沈棹伸过来的手,他着急地在裤子上擦汗,额头上的汗却顺着脸庞滑落。
这副模样一定蠢极了,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沈棹收回手,温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局促地点头,又摇头,恨不得马上离开。
30岁的沈棹比当年他最后一次见到时更加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的温和与气场大约是军营与岁月一同赋予的。而他缺失了八年,死前与醒来后都是22岁的小年轻。若说22岁的盛羽还能凭功勋、身体素质与沈棹一较高下,22岁的成顷对上沈棹,则是惨淡的一败涂地。
额头被熟悉的手掌捂住,是肖衢。
他半闭上眼,忐忑地道歉。
“成顷前阵子生过一场病,状态不好。”肖衢对沈棹说:“我先带他回房间。”
他如蒙大赦,一双眼睛湿润地望着肖衢。
一切安顿好,肖衢回到一楼。
沈棹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终于有一点走出来的迹象了。”
肖衢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苦笑,“你两年没回来了,我说约大家聚一聚,你偏要跑来这里,就是想看成顷?”
“顺道看看你。”沈棹说:“前阵子你们聚会,我那边正在准备实战演习,回不来。前几天刚回来,听说你带了个年轻人回家,就想来看看。”
肖衢没什么表情,拨弄着茶具。
“盛羽走了八年了,你……”沈棹顿了顿,“如果你能慢慢走出来,我、秦黎,还有其他兄弟,都会为你感到高兴。”
“他……”肖衢倒掉茶叶,欲言又止。
“嗯?什么?”
“你觉不觉得成顷有一点像盛羽?”
沈棹一怔,目光凝重。
“不像吗?”肖衢问。
“你……”沈棹说:“你是因为觉得成顷像盛羽,才将他留在身边?”
肖衢漫无目的地看着空气里的一点,“我有种错觉——和他在一起时,像盛羽就在我身边。”
沈棹摇头,“你也明白,那是错觉。”
肖衢闭上眼。
“我是局外人,与成顷只相处了刚才短短几分钟,说实话,看不出什么相似。”沈棹拍了拍肖衢的膝盖,关切地问:“肖衢,我认识几位很出色的心理医生,都是军方的人,需要的话……”
“不用。我没事。”肖衢打断,“不说这个了。你难得回来一次,下次回来不知猴年马月,还是聊聊你的事吧。秦黎上次跟我说,你调野战部队这件事是主动打的申请?”
“嗯。机关单位待腻了,趁还跑得动跳得动,去见见世面。”
“一个个都想往野战部队跑。”肖衢叹息,“注意安全。”
“我去的不是特种部队,和盛羽不一样,不用担心。”说完这话,沈棹停了片刻,眼神迟疑,最后还是开了口,“肖衢,我们都很担心你。”
肖衢一笑,“没什么,过了挺久了,最艰难的日子都过了。我前几天还在想,有轮回的话,盛羽现在都能出门打酱油了。”
沉默带来漫长的安静,过了许久,沈棹才说:“成顷那孩子看着单纯,你既然中意他,说明他的确有吸引你的地方,不如就试着好好和他过吧。盛羽已经走了,你再怎么想念他,他也回不来了。肖衢,往后的人生还长,你得学着放下,珍惜眼前人。”
肖衢支起右手,拳头抵在眉心。
沈棹趁热打铁似的继续道:“你就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追悔。当年你那么喜欢盛羽,却偏要瞒着他,瞒着我们所有人,只告诉秦黎那愣子。院里老传‘你喜欢我’的流言,我自己都信了。如果你那时候就跟盛羽告白,你们……”
沈棹知道这话等同于拿着刀往肖衢心口扎,但他还是得说,“肖衢,这些年你过得太苦了。如果盛羽在天有灵,他舍得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离开的人回不来了,你等不到他。那个小孩儿,成……对,成顷。他一看就爱你爱得深,你好好待他,放下过去,认真过日子,你今年才30岁……”
“嘭!”玻璃杯撞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肖衢与沈棹不约而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焦急地收拾一地狼藉。
肖衢大步走过去,将人拉了起来,“不是回房间了吗,怎么又下来了?”
盛羽别过脸,未来得及抹去的泪水落在晶莹的碎片中。
第16章
“对不起,肖先生。”盛羽垂着头,肩膀僵硬地绷着,“我,我想喝点凉水,房间里没有冰。”
“还喝凉水?”肖衢不悦,“你身体彻底好了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下来偷听您和沈先生说话。我这就回去。”
“慢着。”肖衢一把将他拉住,力道不小地掰住他的下巴,见他满脸是泪,眼神顿时暗了几分,语气却相当平静,“都听到了?”
他咬着牙,整个人抖得厉害,又没办法挣扎。
上辈子他与肖衢的身高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肖衢只比他高不到一厘米,他力气却比肖衢大不少,那时候肖衢无法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拿捏他。
他也想要挣扎,可是过激的反应会让肖衢生疑。
见两人发生了争执,沈棹连忙上前劝肖衢。
都是一同长大的朋友,他了解肖衢的性格。除了已经不在的盛羽,肖衢对谁都没多少耐心。刚才的话成顷一定已经听到了,感到愤怒与羞恼是人之常情,但这很可能让肖衢厌烦。
他拍了拍肖衢的肩膀,肖衢这才松开手。
盛羽后退两步,脸色苍白,“我马上上楼,不耽误你们。”
直到跌跌撞撞地跑入拐角,盛羽都能感到身后实质般的目光。
肖衢在看着他。
他的肖衢在看着他。
他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卧房,轻轻关上门,头一回落了锁。这一系列的动作抽干了他的力气,他靠在门上,身体渐渐向下滑,直至在地上缩作一团。
这时是下午,肖衢最初为他准备的这间房采光极好,天气好的日子,只要拉开窗户,阳光便会层层叠叠地涌进来,扫清所有角落里的阴霾。
今日却是个阴天,靠门的位置落着一片阴影。而他,就缩在这片阴影里。
刚才肖衢与沈棹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虽然因为听力不好,两人的声音时常混在一起,要很努力才能听见,但他都听到了。
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他掐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一连串红痕,每一记疼痛都鲜明地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那些话,真是肖衢说的。
“喜,喜……”他不由自主低喃,费力地想说出那句完整的话,但胸口突然涌上一阵承受不住的闷痛。他不停掉泪,袖口被浸得湿透。他的右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敲打着心脏的位置,哽咽道:“喜欢,我。”
心头血从口中涌出,与掉落的眼泪混在一起。
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无助地忍住哭泣的声音。
肖衢竟然是喜欢他的!
过去那么多年,他竟然一直误认为肖衢喜欢沈棹!
不敢想的事一朝成真,他感到的却是巨大的悲恸。
肖衢喜欢他,至今忘不了他,甚至隐约感到他就在身边。
这八年来,肖衢是怎么过的?
得知他牺牲的消息时,肖衢是怎样……
他捂住耳朵,徒劳地摇头,痛得犹如万箭穿心。
难怪八年不见,肖衢变得如此冷漠寡言。当初的肖衢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他曾经想过,肖衢只是成熟了,内敛了,哪个30岁的男人会像18岁一样轻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