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不由得先错开眼珠儿,往西头儿瞄了瞄。
这毓庆宫的西墙外,就是斋宫,乃为皇上在宫内斋戒之处。故此这‘斋’字,首先便是“戒”也。
一笑而过,他还是收回视线来,笑眯眯道,“……味余书室乃是太子爷的书房。只是太子爷的存书太多,一间东耳房都放不下;况且味余书室也是太子爷在家里办公之所,故此也不能都被书格儿给占满喽。故此太子爷说,他还需要一个书斋,专门儿就存放这些书的。”
九思笑眯眯一指那匾额,“这‘知不足斋’就是太子爷为书斋新制的匾额。”
他再抬眸望东看,目光落在那三间顺山殿上,“……这耳房连着顺山殿,改建成偌大的地方儿,太子爷说,这就专为了存书使的。若是地方儿小了,不够放。”
皇太子妃好在是坐在炕上,没站着。可是饶是如此,她手扶着的炕桌还是随着她的手臂抖了几抖,害得那桌上的杯盘碗盏跟着叮叮咣咣乱响了好一阵子。
只是,皇太子妃还是坐定了,依旧高高地扬起下颌。
她是皇太子妃,两个月后的正宫皇后。便是泰山崩塌于眼前,她也得稳稳地坐定!
“……书斋?嗯,也好,能常伴书香而眠,何尝不是我的欢喜。”
九思垂首听着,依旧淡淡地笑着。
皇太子妃的意思,他听得懂。即便是这三间的东顺山殿叫太子爷给改了当书斋,皇太子妃却也是不肯再退的了。哪怕就是睡在一架子一架子的书中间儿呢,她也要牢牢地留在这东顺山殿里。
否则,岂不就更坐实了,太子爷格外扩建东耳房和东顺山殿不是为了她,而只是为了方便太子爷自己存书用?!
九思也不意外,只是依旧满脸的笑,将那“知不足斋”后头的另外一块小一点的匾额也露出来,“还有一块副匾,主子爷吩咐,也挂东顺山殿里;主匾挂明间儿,副匾挂内间。”
皇太子妃咬着牙大声地笑起来,“还有什么?我倒要看看!”
九思笑呵呵地将那副匾给抬出来,放到前头,叫皇太子妃能看清楚。
主匾额是四个字儿,副匾自要小点儿,上头是三个字儿。
皇太子妃一看,终是忍不住勃然变色!
——便是主匾额抬来,她心下不管如何,面上至少还能不动声色;可是此时,她终究不能当做没看见!
副匾上,那三个字儿乃是——“毋不敬”。
这三个字儿,出自《礼记》,意思是:不要不自我警惕约束,凡事都不要不恭敬;对一切人恭敬,不能傲慢。
其实这些字眼儿,无论是“味余”,还是“毋不敬”也全都是皇太子爷做自我警醒、自我勉励的词句,可是此时看在皇太子妃眼里,却是扎眼,仿佛一字一声都是在暗指向她!
多年的夫妻相伴,她甚至比廿廿更知道太子爷的性子。太子爷素日信的那个“仁”之下,是他身为皇子、储君的凌厉与果决。
这些年来,每当她对家里管得太严,尤其是责打了人之时,太子爷看似只是面上劝劝,她若不听,也都由着她去——可是事实上,太子爷会等风头过了,慢慢儿地跟她将一笔一笔的账都算回来。
太子爷给她留足了面子,可是她自己却知道,太子爷却不肯再给她留下里子去。
最大的惩罚就是,自从乾隆五十年她小产伤了身子之后,太子爷便以此为理由,十年来再不肯与她同房!
十年啊,她已经长长的十年,再得不到她夫君的半点怜爱!
第396章.396、三退
396、
这个晚上,一向因身子虚弱而早早安置的皇太子妃,迟迟不肯歇下,一直等到皇太子回来,着了九意在祥旭门内候着,请皇太子过来说话儿。
皇太子也不意外,倒是顺顺当当就随着九意过东边儿来了。
挑帘子进内,外头已是冬日,内里却暖和如春。
满屋子的书,在这热气里氤氲开来,倒也都是一股子别致的墨香,又混合了防虫的芸香。
皇太子却立在门口搓了搓手,面上的微笑“呱嗒”掉地下了,回头盯了九意一眼,“这书斋里头,谁叫你们通了地龙,又加了炭盆的?尤其是这炭盆,一旦火星儿迸溅,你是脑袋都不想要了啊?”
九意一个激灵,噗通就跪地上了。
他冤枉啊,他好歹在撷芳殿给福晋主子当了二十年的首领太监了,他哪儿能不知道书斋屋里不能见火星儿呢?
可是这东顺山殿里,原来它不是书斋啊,是皇太子妃主子的下榻之处。就现在,皇太子妃主子还不肯走,她身子弱,一到冬天格外怕冷,尤其这深更半夜的,除了地龙之外,还得多加一个炭盆才成。
皇太子这话虽说是刚进东次间的门儿,在门口说的,可是隔着东梢间、东耳房,圆光门那头儿的皇太子妃却也都听得真真儿的。
一来是这房子里拢音,二来也是皇太子妃本就等着皇太子呢,自是半点动静全都竖起耳朵听着。
一听这话茬儿不对劲儿,皇太子妃只得自己站起身走了过来。
“太子爷千万别动气,不是奴才忘了规矩,而是他们知道我还在这儿呢。”她抬眸左右看看那些书,“这些书本子是不怕冷,可是妾这身子骨儿却不扛用了。”
皇太子便是挑眉,“哦?太子妃怎么还在这边儿呢?怎么,九思今儿这差事,又没办明白,他说的话,又叫太子妃没听懂了?”
皇太子妃微微一个摇晃,指尖在袖口之内紧紧攥着,面上极力地保持微笑,“今儿九思带人抬来的匾额,妾身都瞧见了。该挂的也都挂好了,只是这些倒也不矛盾。”
“守着这些书本子,妾身倒也依然能够安睡,不妨事。”
皇太子眸光如夜色,沉静,却仿佛隐藏着力量。
“太子妃可以与书本子同眠,可是这些书本子却受不得烟火气。为了这些书,我得吩咐人断了地龙、撤了炭盆去。”
“这屋子一旦断了火,便怎么合适住人呢?太子妃身子本就需要将养,若是冻坏了,岂不耽误大事了去?”
北地冬寒,这屋子若是断了火去,尤其是夜里,就得冷得跟个小冰窖儿似的。
皇太子妃这会子的心下,却比那小冰窖儿还更冷着几分,“……太子爷已然是铁了心去,必定要将这东耳房连同顺山殿,全都当了存书的地方儿去?”
皇太子点头,“匾额都挂好了,难道还能随意更改了不成?”
皇太子妃深深吸一口气,不由得笑了一声,抬眸望向西头儿,“这继德堂这么大地方儿,奴才们都问,怎么只看见太子爷叫人往这东边儿来一箱子一箱子的送书,一块匾额一块匾额地挂;却怎么都不见往西边儿去送啊?”
皇太子眯了眼凝着皇太子妃,幽幽地勾了勾唇角,“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能问出这样的蠢话来?”
皇太子妃一梗,却依旧高高挺着头颅,笔直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