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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103)

“少扯!”贾鲁面上的笑全都散了:“你自打进了宫门,眼睛里瞧的、心里想的只有你们大人。你只一心想着借我过桥,让我帮你唱念做打,然则你全程从未考虑过我半点感受,从未顾念过我半分!”

兰芽一怔,惊讶望向贾鲁。

贾鲁有些狼狈,转头去随意地甩着马鞭:“……你也知道,我跟你们大人原有不睦。还有,你进宫之前,他险些构陷了我,说我以外臣身份干涉内官职司——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我自与他又添新仇!”

兰芽终于仿佛有些明白了……她面色渐白,回过头去,两手攥紧缰绳:“大哥若怪,便都怪在小弟身上吧。如果小弟当日从来不曾遇见过大哥,大哥便也不会有此时烦恼。”

贾鲁也没想到,不由得死死盯住她后脑:“你竟是为了你们大人,连你我的相遇都成了后悔?”

兰芽心念疲惫,缓缓摇了摇头:“……大哥与小弟相遇于教坊司。可是大哥又怎会明白,那里本是小弟伤心之地。”

冬风萧瑟,远远带来宫城角楼瓦檐上的清雪。丝丝缠缠挂满兰芽鬓发,更显得她肩头细细,我见犹怜。

贾鲁沉叹了口气:“算了,愚兄向你赔礼就是!前面的话我都收回,不跟你们大人计较就是,也免你从中为难。”

“当真?”兰芽惊喜回眸,眼瞳里一片晶亮。便仿佛彻夜的雪后,却不期然开了满庭的梅。

贾鲁看得满眼缤纷,心跳异动,只好咧开唇角大咧咧地笑:“自然!你当你大哥我是个娘们儿么!好了,从此愚兄再不与你小器计较,你的什么我都容得!”

兰芽展颜而笑:“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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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去的乾清宫,张敏亲自跪在地上,用巾子一点一点地擦掉飞溅在各处的鸡肉碎末。

他手下的徒弟两个一组捧着巾子,已是前前后后换过了百十条全新的巾子去。可是张敏还是不放心,再亲自爬进桌帷下去,将死角都清理干净。

小徒弟们低声求:“师父交给咱们吧,仔细师父的腰腿又得疼了。”

张敏年轻的时候总扮作马匹,四肢着地跪在地上驮着那时候刚两岁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满地爬。那时的太子骤然失护,四周危险林立,纵然只有两岁却也本能知道危险,于是夜里不敢安睡,彻夜啼哭。只有骑马这一个法子能哄得太子安睡片刻。于是张敏就这么驮着太子爬,有时为了让太子能多睡一会儿,一爬就是一整夜。

当时还年轻,也不觉得什么,睡上一天就好了;如今年纪大了,年轻时的毛病便全都找回来,落成了沉疴。连皇上都极是感念,寻常不准他再下跪。

徒弟们的孝心,张敏当然明白,却没停手起身,只斥了声:“你们那手脚毛毛躁躁,还是都看着吧。等我哪天真爬不动了,你们也好见样学样,记着我今日的规矩。”

小徒弟们都乖觉称是,张敏自己心下却是一片无声叹息。

皇上今儿的行为实则已是逾矩。外人纵然没看出什么来,他却可是都看得真真儿的:当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那把明晃晃的钢刀来时,皇上的眼睛亮了;皇上挥刀砍向那根鸡腿时,面色绯红、目光坚毅……

那情景,是决不能被外人看出关窍来的。

只因为他是皇帝,又是经历过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太子之位失而复得的皇帝,他的一言一行极有可能牵扯到朝堂上尚且泾渭分明的英宗派、代宗派这两派臣子的神经。

夺门之变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可是此时的朝堂却已经不起那般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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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更换好了衣裳。再出来又是那个和事老般心平气和的人,说话又结巴起来:“伴伴,快,快起来。让,让他们去收拾便罢。”

张敏便也遵旨起身,便笑着进言:“听皇上之前夸赞那个兰小子的画技……不如老奴铺纸,伺候皇上也画两笔?皇上技痒,老奴早知。”

皇帝这才笑了,搓着手吩咐:“正是正是。朕当真技痒难耐,当着小六和贾鲁这两个年少有为的能员,又、又不好意思被他们看,看扁了,一直忍耐知此时。”

张敏手脚麻利,片刻便铺好纸,研好墨,将笔递到皇帝手中。

“皇上,今儿画一幅什么画儿呢?”

皇帝略忖,和气一笑:“还,还画朕、朕最爱的《一团和气》吧。”

张敏悄然舒了口气,堆了满脸的笑:“不错,皇上原本最喜欢一团和气。”

皇帝便含笑颔首,提笔作画。

所谓《一团和气图》,画面上粗看是个笑面米勒;再细看,原来是三人合一,分别代表儒释道三教。

随着画笔轻旋,

皇帝面上的神色也越发平和。张敏明白,皇上方才执刀狠劈的戾气,终于化尽了。

画笔将收,皇帝却仿似不经意地问:“伴伴,你说蒙古真的想除掉小六么?”

张敏忖了忖,赔笑道:“万岁自有圣断。老奴只懂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旁的就不懂了。”

皇帝一笑,仿佛应对张敏,却又仿佛自言自语:“……蒙古当然恨小六恨到骨头里。小六不到十岁便替朕出宫办事,缁衣小驴行走北边,明里暗里替朕除了不少私结蒙古的地方官员。甚至经了他手暗里除掉的鞑子匪酋亦有不少……”

“鞑子初时不知,后来才知道原来办成这些事的不过是个十岁还不到的孩子,他们骄傲大折,早就扬言定要将小六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张敏此时才如梦初醒地回应:“老奴愚钝,幸有万岁点醒。如此说来,鞑子们用十几条俘虏性命来构陷,的确居心险恶。”

皇帝无声一笑:“……不过,朕倒也因此可以放心了。”

张敏心下一跳。

皇帝画完了《一团和气图》,错开话题,指着那三人合一的笑面米勒说:“瞧,这幅图左边的是追随皇考的臣子,右边这是追念皇叔景泰帝的臣子,而朕就是这个居中而坐的大肚弥勒,让他们都为朕所用。”

“若以天下轮,这左边的就是北元蒙古,右边就是女真新秀,朕也要当好这居中而坐的米勒,大肚能容,兼收并蓄。”

张敏由衷行礼:“老奴钦佩圣上。若无圣上此等胸怀,又如何能复景泰帝之帝号,又如何有于谦大人的追谥……天下万民,俱感圣上恩德。”

皇帝憨厚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朕唯一留把柄给世人的,不过贵妃一事。朕已然千方百计安定了天下,就请天下万民也容许朕爱一个人吧。”

张敏眼睛有些湿。对贵妃,他与旁人又有不同看法。

当年太子初封,只有两岁,却是因为先帝英宗遭遇土木之变,被蒙古掳走之时……太子年幼惊悸,身边陪伴的只有他与时为宫女的贵妃。贵妃以一介女子,竟然身穿戎装,仗刀守卫在太子帐边,唯恐拥戴景泰帝的人潜入加害……

同甘共苦过的情分,张敏也知贵妃的好,更理解皇上何以独宠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