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季恪整个人比这场雪还要冰冷百倍。
三日后。
大宁天子安排好了政务,带着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出门,只知道这趟出门极其极其重要的小皇子离开皇宫,轻骑简装,快马加鞭,直奔蜀州而去。
远方,正在义诊的姜宣鼻子痒痒,忍不住别开头,打了个很大很大的喷嚏。
第76章
飞驰的马车上, 季恪心乱如麻,抽丝梳理毫无结果,只希望车速能再快一点儿。
按理说骑马最快, 可他带着小山儿一起, 小家伙只能坐马车。
先前也犹豫过要不要带小山儿,思来想去,一则考虑到孩子与姜宣许久未见, 理应带去一解父子俩的思念之情,再则他有点信心不足,生怕独自前往, 无法令姜宣改变, 有小山儿在, 多少能为自己说几句好话——
这一两年相处下来,一声声又尊敬又依赖的“父皇”真心真意,作不得假。
掀开车帘,青山绿水不断后退,季恪的拳头缓缓攥紧, 片刻后松了车帘,来到小案几后坐。
提笔蘸墨并非处理公务,而是给姜宣写信, 他实在等不了了。
手下侍卫写奏报到他看到奏报, 再到他启程、抵达, 满打满算需近十日;
而手下侍卫在奏报中那样写, 就说明那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到了不报不行的地步。
如此说来, 任何一个瞬间姜宣那边都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又急又惶恐, 只能先写信,让最快的信鹰送去,以期尽力阻一阻。
哎,曾经姜宣就说过要多认识些人、多谈谈请,后来被事情打断,他还以为这一茬已经过去,没想到姜宣居然还记得,居然还来真的。
季恪皱着眉头,指尖用力笔走龙蛇,片刻后蹙眉加深,将信纸揉了,铺开另一张重写,片刻后蹙眉更加加深,再次揉了,如是反复,越来越烦躁。
许久没出门,一直趴在另一个窗边快乐看风景的小山儿就奇怪了。
他从软榻上跳下来:“父皇你在做什么?”
季恪不要求他守礼,他在季恪身边亦十分随意,父子宛如朋友,眼下便好奇地抓起一个纸球。
季恪立刻握住他准备打开纸球的手。
小山儿一愣:“不能看么?”
“并非不能,而是……”
有些丢脸。
小山儿的性情很好,平和舒展,遇事虽有好奇,却不执着,季恪阻止他便算了,把纸球放下,又问:“父皇咱们突然出门到底要去哪里呀?”
季恪道:“去找你爹爹。”
“什么?!”小山儿立刻惊喜,举起双手一跳,“好棒!可以见爹爹了!父皇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的话我就能多高兴一会儿啦!”
完全没意识到季恪截然相反的神态。
季恪心情复杂地垂下眼帘,余光里正是那些被废弃的纸团。
“宣儿,听说有人向你表白……”
“宣儿,我从奏报中得知了一件关于你的事,你稍安勿躁,我没有监视你,而是……”
“宣儿,我与山儿正在来蜀州的路上,咱们不日即可相见……”
“宣儿近日可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
写了许多个开头,他都觉不好,直接问太唐突,委婉一点儿又欲盖弥彰。
姜宣本就聪明,或许早就想到了他能得知一切,如此还毫不介意地与旁人“友善”,可见是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
姜宣已明确说过过去一笔勾销,允许他展开追求,然而过了这么许久,却丝毫进展也无,这是否说明、说明他当真毫无魅力,根本无法打动姜宣一点?
这比姜宣恨他讨厌他更令他惶恐惊惧。
堂堂大宁天子双目赤红,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自我怀疑中。
……
蜀州气候湿润,山川风物自有格调,天地如被纯水洗过,清新明澈,十分宜人。
姜宣每日忙完公务,便爱来到河边,踩着软草舒展四肢,随意打打姜守教的、他已记不太全的吐纳拳法。
放松了一会儿,身后脚步声近,回头一看,是义诊队伍中的同僚,才被征召入太医院不久的医官,姓吴名文元,年轻有为,性情不错,身形长相也不错。
姜宣笑着冲他挥手。
吴文元也绽开笑容,小跑过来,躬身拱手:“宣大人。”
姜宣隐瞒了身份,在义诊队伍中叫做宣宁——懒得费脑子想,就直接用了阿宁哥哥的名字。
“吴大人,找我有事吗?”姜宣笑着寒暄。
此地虽在他们的驻地附近,但多少有些距离,亦无很特别的景致,大伙儿平时散步都不太来这边,只有姜宣喜欢此处僻静。
故而专程来此,只能是找他。
“没什么事,想着宣大人在此,来聊天罢了。”
“哦?”姜宣双目微微一睁。
吴文元的笑脸上显出了些许尴尬:“在下唐突,前日撞见李公子向宣大人您……您拒绝了他,说是因为您并非本地人,很快就会离开,更因为您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有着共同理想与目标的知己……”
越说越尴尬,忙改口解释。
“宣大人,我、我真地只是无意中撞见,绝非偷窥,绝非!”
姜宣先是愣,此时见吴文元如此真诚,便笑了,摆摆手道:“嗯嗯,我知道,我没误解。那天我俩站在外面说话,光天化日,本没想着避人,被撞见也正常。”
那李公子乃是城中首富,他们到此义诊,李公子家出了财力物力,姜宣作为义诊队伍的首席医官,少不了与李公子交往,一来二去,李公子看上了他,对他表露心迹。
李公子虽是商人,但挺文气,当朋友很好,只是远不到当情人的地步,于是他诚恳拒绝,李公子也很体面,没有继续纠缠。
一件小事,他没太放在心上,不知吴文元为何突然提起,是怕他一旦得知曾被偷听而生气,所以特意前来道歉?毕竟他是义诊首席,管着所有医官,吴文元初入官场,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都说了没误解他怎么还是一脸悔恨难以释怀的样子?
这时吴文元仿佛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深深地一躬到地,说:“撞见确是意外,但撞见之后我没有离开,反而躲起来听,就是出于私心了。我……十分想知道您当时会如何回答,因为我也……心慕宣大人。”
姜宣:?
“我与您同来义诊,一路相伴,就算义诊结束,也会一起回归京城,不必担心不能相聚;更重要的是,同为医者,自然有共同的理想与目标,宣大人,您、您觉得我、我……”
姜宣:……
姜宣:…………
姜宣:………………
风吹树梢,枝叶轻动。
姜宣与吴文元站在水边说话,不多时,吴文元又深深一躬,转身离去,年轻的背影与时而轻扬的衣袂有些忧伤。
哎。
姜宣双手揣进袖中,看着河水里自己的倒影,伸出脚尖在水面上一点,涟漪阵阵漾开,倒影曲折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