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罢了。”
潭王府花园里,潭王穿着一身闲散宽松的月影纱道袍蹲在地上,手上抚弄着一只毛色黑亮的滑条猎犬,出声打断了钟正的汇报,“以后这些散碎小事就不必说了,反正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样,你说着不烦,我听着也烦了。”
“是。”钟正恭敬应道,“只不过属下以为,王爷怎么说也担着监国的名头,赵宸妃如此挤兑,连起码的面子都不留,未免过分。”
自从绮雯回宫开始,东厂的番子们对潭王府上下的盯梢就比原来骤然加紧了好几倍,而且从暗到明,地下转入地上,一点都不加掩饰。连王府里出来个下人买菜,都会马上被几个人跟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监视了,几乎是明晃晃地耀武扬威。
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盯梢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潭王轻松一笑,站起身从仆婢手中取过巾栉来擦着手道:“这点点挤兑,已经是她看在二哥的面上手下留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早就有心要我的命。”
王爷对赵宸妃的态度越来越让钟正看不懂,可惜再怎样看不懂,他也不能问。
潭王走回到采薇堂时,天色已暗,屋内刚掌起了灯。他在梢间炕上坐下,没等喝完一盏茶,刚告退的钟正又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情稍显紧张地呈上一个封装严密的小小卷轴:“王爷,有人送来一份火漆密报!”
潭王眼神一闪,这可是件新鲜事。火漆密报向来是重要机密消息的传送方式,而他虽顶着监国的名头,却没有实事可管,真有什么机密大事也应该是直接送去内阁,甚至是送去宫里给绮雯,没有送来给他的道理。难道是二哥有何特别指示?
那真是一份挺正规的火漆密报,卷轴裹在一层结实的牛皮之内,由火漆封口,上盖一个宋体“急”字印章。
这种密报配备着一连串保密的规矩,连拆都不能由下人代劳,潭王亲手拆开封口,展开里面的卷轴来看,仆婢们都已被打发了出去,钟正也自觉站远了几步。
潭王读着密报上的文字,目光几经闪烁,脸上渐渐扩散开一层复杂的神色,淡淡的惊诧之外,似乎更有一抹嘲讽。
“这是什么人送来的?”看完之后,潭王问道。
“是个寻常打扮的差官,自称是锦衣卫密探。属下已安排了那人暂留府中。”
“重金收买一个小锦衣卫帮忙传信,倒也不是难事。”潭王点点头,轻飘飘地将卷轴抛给了钟正,“拿去看吧。”
钟正接过卷轴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那根本不是什么火漆密报,而是伪装作火漆密报的一份密信。信虽是拿很正规的中原文字书写,写信者却自称是和国关白藤吉义元,内容简单概括就是:他们知道三殿下才是理应继任大燕皇位的正统储君,只因为被当今皇帝——这个他们共同的敌人算计谋害,才落于下风,被其压制,他们诚心邀请三殿下与之联手,内外夹攻,彻底消灭今上极其部下,到时同坐江山,均分天下。
钟正看得满心激动,几乎手足发颤,王爷多年的筹谋一朝付诸流水,如今落得一无所有,想要东山再起谁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这岂不是天赐的良机?
第94章 其利断金
“王,王爷……”钟正捧着卷轴两眼放光、声音打颤地抬起头,却刚说出这几个字就住了口。
王爷朝他看过来的眼神显然不对劲,虽说面上不露喜怒,但王爷还从来没有直直审视过他这许久。钟正心头发虚,转换了一下话锋:“王爷,这同坐江山均分天下是不可取,但……只要借机压制住了今上,便可到时相机行事。毕竟,这良机错失,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潭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真不好形容此刻是何心情。原来在追随自己多年、几乎是天下最了解自己的属下眼里,他也是个为争储位可以不惜吃里扒外、卖国求荣的不堪人物。
他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反复琢磨着:我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才把自己的名声坏成了这样?
还相机行事呢,和国上下就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强盗,我若真与他们联手来反扑二哥,在成事之前便要有多少大燕子民死在他们屠刀之下,要有多少大燕女子遭受他们□□?
更不必说与这样的强盗根本没有道义可讲,以我现在的实力哪有把握到时还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真要答应了他们,到时别说平分天下,我最多只能做个傀儡皇帝,眼睁睁看着他们糟蹋大燕江山而束手无策!
对这群外侮仇敌,我还不是一样早早打定了主意,一旦坐稳皇位便要全力对付的?二哥现今正在做的,同样是我曾打算要做的事。我白源瑢哪里就有那么幼稚,那么愚昧,那么不明事理!哪里就至于真比他白源琛差那么多了!
有时真是不得不嫉妒二哥,二哥那样闷嘴葫芦样的人,身边都不乏与之相互理解的默契之人,就他所知,方奎就是一个,当初若非拿了方奎的家人做要挟,根本无望争取到方奎的倒戈。而且那个倒戈也很有限,方奎从没提供给他什么重要信息。
而绮雯更不必说了,见识过了绮雯的智计和对二哥的忠诚执着,反衬得自己府里这些成日只会争风吃醋、为争个簪子都能打个头破血流的姬妾们根本没了人样。
仍静静看着钟正,潭王心里翻滚的怒意倒自行消了,剩下的满满都是自嘲:我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然沦落得比二哥差了这么多?
钟正终于受不住被他这样的眼神凌迟,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究竟有什么罪,他依稀有着一点体会,却仍拿不准。
方才怒意正盛的时候,潭王都有心直接把这个白白在自己跟前呆了十几年的睁眼瞎给发落了,可后来又觉得,旁人还不如他呢,真处置了他,自己只会落得更加冷清寂寞,就还是作罢了。
“其实,你有句话也说的在理。”潭王以手指轻轻叩击着炕桌,目光转向一旁,思索之间心里已有了成算,“这确实也算得上一个……良机。”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年辽东的桃花比中原的山寺开得还晚了些。
打了近两个月的拉锯战,皇帝才又重新回到了临溟。好在这座城池失守的时间不算长,没有遭受太大的破坏,驿馆仍大体维持之前绮雯在时的样子。
内院里的两树桃花开得正旺,望着满树绚烂如云的韶华,皇帝暗暗遗憾:可惜她不能与我一同观赏。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主帅者当纵观全局,不可逞匹夫之勇。圣上这一次以身犯险,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桃花再美,也吸引不来粟仟英粟大人的半点注意。本来他一向是对今上任何决定都十分支持的,言官们聒噪的时候他还常来打打圆场,不过这一回今上的行径确实有点过了头,以至于连粟大人都不依不饶地追进了驿馆内院来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