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怖境地。那兄弟两个的争斗是明摆着的,无可避免,而且似乎也是旗鼓相当,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说不定都已选好了站队,自己的每个举动,每一句话都会被人当做有其深意去解读,根本不知该去相信什么,确定什么。
早知潭王还会再来联络她,只未想到才短短几日过去,这便来了。可是,此时此刻占据心神的,却还不止这事。
绮雯心头一阵酸涩难言。昨晚那么美好,那么温馨,他口口声声说不愿她插口政事是心疼她的意思,没有怀疑她,可转脸回去,却下令让东厂去查她,去确认她所言那段往事的真伪。
唇边不知不觉就露出苦笑,还好,昨晚没有编造,没有夸大其词,不然真被他查出来,不定怎么看我呢。我将他视作知心人聊天的时候,怎忘了人家手里有东厂呢?果然帝王就是帝王啊……
人格a跳出来说:这样不是挺好吗,保持点距离,你就不会那么投入去爱他,正好保住命。人家宫斗前辈们有几个对皇帝还拿真心换真心的?也就你这么傻。
人格b却说:摆正心态,三王爷的用意焉知没有挑拨离间这一条呢?他差人去查你也没什么不好,查清楚两厢安心,皇帝嘛,对身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再正常不过,又不是单纯对你。为了查你都动用东厂了,这才说明看重你呢!
两个人格各站在她的左右肩膀,隔着她的脑袋吵架,a骂b执迷不悟,b骂a小人之心。
绮雯静静听着,不予评判。这两样都算不上她的真心,她的真心只是单纯的失望,单纯的难过,单纯的苦涩悲凉。
a和b,看似观点对立,实则都是她拿来自我安慰的道理,浅显而卑怯,份量严重不足。
天光越来越亮了,隆熙门已近在眼前。绮雯暗暗为自己鼓了鼓劲,提足迈进门槛。
日子还是要过的,当生活的目标仅仅集中在“活着”这个标准之上时,还想那么多干嘛?演戏是她的长项,既然真心付出却换不来真心回报,那就演下去又何妨?
第43章 一醉方休
这个时间,皇帝已然去到皇极殿临朝了。
今天需要与群臣商议辽东驻防的具体事务,任务相对繁重。散朝之后皇帝便去到文华殿继续与重臣议事,午膳都在那里解决,直至天黑才回转隆熙阁。
可要说他这大半天都花在文华殿了,也不太确切。午膳过后有半个时辰的例行午休时间,皇帝没有午休的习惯,就趁这工夫溜达去了一趟御用监。
唯一的随行扈从王智大总管认为,如果御用监的那两位把总知道是他提了醒才惹得皇上移驾御用监的,事后一定会来狠狠敲诈他一顿酒吃。
跟着皇帝进去正堂屋,看着跪在地上那两个把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惊悚样儿,王智觉得万分好笑。
“起来吧。”皇帝淡淡吩咐,闲逛似的在屋内踱了几步。
王智代替申明来意:“皇上要看看皇后主子准备分给几位贵人的首饰,快去拿出来吧。”
两把总应声不迭,动作麻利地取过两只长约二尺、宽一尺有余的黄梨木大匣子,敞开了盖子放到大八仙桌上呈给皇帝过目。
到底是银作局出来的御用之物,虽说只是翻新的旧物,仍然光华璀璨,夺人双目,夜晚要是屋里摆上这两匣子东西,只点一根最小的蜡烛也一样是满堂生辉。
皇帝对这些黄白之物没有兴趣,一眼看去觉得都是一个样,分不出好坏,直至目光落到一只两寸见方、并不起眼的莲花纹雕漆小扁盒上。他探过手去取过来,打开盒盖,一直清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华彩。
用作首饰的玉器多是白玉和翠玉,像这样的紫玉还十分罕见。一只雕工朴拙的紫玉手镯静静躺在扁盒里的藏青绒缎上,玉质通透温润,紫白相杂,好似胭脂与花青两色滴入清水,半混半分,恰如装下了一整个浓淡紫色的乾坤世界在里面,美得撩人心魄。
有了这只紫玉镯衬托,其余那些金银首饰顿时失去了光彩,被比得俗不可耐。皇帝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盖上盒盖,见一旁堆放着一叠小型楠木首饰盒,信手取了一只过来,将放玉镯的扁盒放进去,又随手挑了几只钗环之类,盖好盒子,转身便走。
“哎……”一个把总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想要劝阻,另一个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给他狂使眼色。
皇帝根本没有听见,迈出门槛很快大步出去了,王智也跟了过去。后一个把总咬着牙拍了前一个后背上一巴掌:“万岁爷想拿走的东西,你还想叫他记档是怎的?”
“不是……你不晓得,之前说好了这批东西都拿去给永和宫那三位主子分,皇后主子一样不留,我一时嘴快,竟透了风声给宁主子,说这里面顶顶好的一件就是那只紫玉镯子。如今,镯子叫皇上拿走了,我可上哪儿再弄一个给宁主子啊?”
那把总立起眼睛:“你……你怎地干出这种没谱儿的事儿来?”
“我还不是看在后宫就宁主子一人模样儿最好,说不定日后能得宠,就……”
“你都傻到家儿了!论得宠,谁比得上隆熙阁当差那一位,宁主子又往哪儿摆……哎,这么一说,你得罪宁主子也就不算个事儿了,回头就实话实说吧,镯子叫皇上拿去赏别人了,宁主子要记恨也记恨不到你头上。”
“哎,您这话也有理……”
过了掌灯时分,传膳太监来隆熙阁御书房里摆了晚膳。平时这时候无需绮雯陪侍的,今日却破了例,皇帝刚回来,便差人将她从值房叫了过来。
屋中弥漫着饭菜香气,传膳太监将一盘盘菜肴从红漆大食盒里取出,摆在屋子中央的红木雕牡丹浮纹圆桌上,皇帝坐在桌边凳上等待。
绮雯进来行了礼,很快留意到南窗下的罗汉椅茶桌上摆着一只雕花楠木小匣子。她熟悉这间屋子里的每处细节,而且片刻前还曾进来备过茶具,当时茶桌上仍是空无一物。这小匣子出现得有些诡异,绮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皇帝瞄了匣子一眼,轻描淡写道:“那是送你的,下值时别忘了带去。”
绮雯很是意外,眨着眼睛道:“奴婢无功无德,主子怎会忽然想起颁赏的?”
“不是赏,是送。”皇帝强调,唇畔略带一丝笑意,“昨日吃了你一顿饭,今日赔你一顿,另外送这点东西给你,就当是汇了昨日的饭钱吧。”
他难得会说句玩笑话,可绮雯听了却没有笑,她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摆出一点的笑容,竟拜倒在地:“奴婢先谢过主子的赏了。”
这反应面上看没什么不对,中规中矩,却不是昨日与他守着小炉吃锅子那个人该有的反应。纵然是看在旁边尚有别的宦官在场,她也不该客套到了这般地步。
皇帝眉心一颤,心头升起一缕疑惑。钱元禾今日留驻隆熙阁,方才已经对他汇报过,一白天里都没见谁去单独与她说过话,那么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就只能是早上过来的路上知道的,难道……竟会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