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诚在餐桌旁等他,看着他狼吞虎咽,温和地说:“敬承,爸爸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杭敬承心里咯噔一声。
“是这样,妈妈要生产了,到时候王姨得照顾她和小宝宝,可能就顾不上你了,你以后去姑姑家住,怎么样?”
“好啊。”杭敬承点头,顿了顿,继续夹面条,不经意地问:“爸,我得住多久?施爷爷约我春天去东湖钓鱼玩。”
“姑姑家离这里不远,你想回来随时回来。”杭诚说。
就是不用搬回来了。
杭敬承低头,用筷子拨开碗里新鲜的葱花芝麻,热腾腾的葱油酱油和小麦面条的香气直往鼻腔钻。他一筷一筷将面往嘴里塞,直到再也塞不进去,差点作呕。
很久很久以后,杭敬承才知道,这个决定,姚逸在得知自己怀孕时就做了。
毕竟不是亲生的。
万一觉得父母更喜欢弟弟,万一觉得弟弟分走自己的物质条件。
万一嫉妒新生的亲生的弟弟,会伤害自己或者别人。
杭敬承对这个解释哑然。
他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他要的真的没有那么多。
后来杭敬承再也没吃过葱油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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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樾陈和住在森林公园附近的别墅区,跟杭敬承中考后报考的三中有段距离,他每天通勤都得花一个多小时。
“哥你到底为什么啊。”秦典打哈欠跟在杭敬承身后。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走路过来接人。
杭敬承自行车没法丢下,也没法载人。他刚打球拉伤肌肉,无语地推自行车,腿脚微跛。
“我是说三中不是最好的高中啊,而且离你姑姑家也不近,明明可以去省实验,每天少花俩小时上下学。”
秦典嘀嘀咕咕,“虽然说这里跟我们八中离得近吧,但是你也不用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啦,还是学业为重......”
杭敬承更无语。
他全不理秦典,推车走在前面。
三中坐落在老城区,从其中穿行而过,自行车很多,老旧的电线如蛛网般在一二层交错,偶尔垂落一截。开在居民楼一层的小店没有华丽的招牌,红底白字写着李记蒸包或者烟酒百货。大黄狗趴在秋末的街头吐舌头,目送汽车穿行而过。
路上很快经过一株历史悠久的海棠树,秦典说可惜现在是秋天,四五月份花枝盛开的时候很壮观。
“哎你说这凌霄花怎么就能开这么久呢。”秦典说,又指着红墙说:“你家好像就在里面?嘶,我看到警卫员了。”
杭敬承这边没理他,因为碰见个小姑娘,非要塞给他一盒膏药。
僵持片刻,杭敬承到底没收下,小姑娘拿着东西黯然离开。
“我靠,这不是那谁,隔壁那学舞蹈的校花吗?怪不得这么漂亮。”
“这你都知道?”杭敬承瞥他一眼。
“这你都不答应?暴珍天物啊暴珍天物。”秦典痛心疾首。
“殄。”
“舔?我想舔都没办法舔啊。太气人了,你说你这张脸不好好用你给我啊,这大美女,你保持什么距离啊艹......你不会喜欢男的吧?”秦典的表情忽然从痛心变成若有所思,然后逐渐变得惊恐。
杭敬承:......
“滚。滚远点。”
夜幕渐渐降临,经过立交桥,街边多了些小吃摊和烟火气,卖把子肉的摊位永远红红火火,一些刚下班的都市男女排起队伍。
“哎,那小孩,跟你弟长得好像啊。单眼皮,尖下巴,人中有点长,秀气......我靠这个角度更像,跟姚阿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杭敬承忽略秦典的喋喋不休,经过金属铁皮餐车时多看了两眼。
薄金属板上倒映的人脸熟悉又陌生。
杭敬承知道自己长得很符合大众审美,但他并不很喜欢这张脸。
他希望自己是单眼皮,尖下巴,长人中,秀气。
这样,也许他也可以成为唯一。
这天回到家里,气氛不大对劲。杭樾换了身衣服,明显打扮过自己,常年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显得温柔,眼眶却红红的。
他问怎么了。
杭樾哑着嗓子叫陈旭出来,然后让杭敬承叫哥哥。
杭敬承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礼貌又不失亲切地打招呼。
然而他心里却下意识地、可悲地、可耻地滋生担心这种情绪。
杭敬承那几天疑神疑鬼,每天留心着杭樾陈和的对话,或者是陈旭的态度,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笑自己多心,并为自己的多心感到愧疚。
然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杭樾有天以为杭敬承不在家,在客厅跟陈和讨论杭敬承的去留问题。
“......小旭心里不舒服我知道,但是敬承毕竟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总不能把他送回去吧,你觉得呢?......”
“谁不疼自己孩子呢,你想小旭想得多厉害自己知道。诚弟那边肯定也盼敬承回去啊,小时候多宠他,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不是有维伊么.......”
“再说,过段时间再说。”
夫妻俩语气并不激烈。
杭敬承在角落呆了好久。
这天之后,杭敬承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听到的这段对话和这种心思。
有天在便利店买水,碰到一个小女孩,似乎是看上一个头绳,问奶奶可以买吗。
这位奶奶瞧着并不富裕,跟小女孩争了几句,大声叫她去问售货员,要几块钱。小女孩被吼得脸红,犹豫片刻,还是去问了售货员。
售货员说五块,奶奶瞪小女孩,从手绢里翻出一张五块钱,甩到地上。
当时杭敬承旁边是施鑫,他帮小女孩捡起钱,买了头绳,叫她赶紧去追奶奶。然后他跟施鑫说:
“十三斤。我感觉我就是那个五块钱的头绳。”
就是可以买。但是这个钱啊,得扔到地上,才能匹配他的价值。
施鑫没听懂。
后来杭敬承自己觉得这话不妥。
再也没有提过。
虽然陈和心疼亲生儿子,动了送杭敬承回去的心思,但杭敬承毕竟察言观色会来事——陈旭喜欢上世纪的港城烂片,杭敬承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片子。后来陈旭被他拿下,公开表示希望他能长久住在家里。
如果杭敬承想的话,这种局面大概可以维持下去。
但是某个早晨,他忽然就不想了。
这天早晨天气阴沉沉的,飘起雨丝,街边不知道哪个店在放邓丽君的甜蜜蜜,他因为发烧没什么力气,骑车背着空餐盒,路过早餐店时应该买早餐,也忘记了。
他忽然崩溃。
在那些重复的看不到未来的生活面前,他如此渺小,束手无策。
他于是在飞驰而过的车辆面前放弃了对自行车车把的掌控。
杭家姐弟毕竟年近半百,什么事都经历过,很快猜出他的心思,并对此表示不解。杭敬承只说自己是一时冲动,一时糊涂,他们并不怀疑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