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夜(49)
虞笙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中间数次以为艾乐客会没耐心地打断,事实上,他很认真地听完了。
她暗暗吸了口气,继续说:“比起纠结爱穿女装的你是不是个变态,说实话,我更在意和好奇的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穿女装的,是天生的吗?”
艾乐客沉默了很久,就在虞笙以为得不到他的回答时,他却突然开口了,“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需要它,后来穿的次数一多,就脱不下来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需要它?”
“穿上短裙,就能得到爱和食物。”
艾乐客低声说:“以前住在唐人街的时候,我的母亲和她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哪怕和自己料想的一样,在听到他的亲口承认后,虞笙还是觉得荒唐极了,她无法感同身受,但她也无法轻易地质疑和指责艾乐客扭曲的价值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对那些嫖客的愤怒和憎恶,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缓到能对他起到一定的劝慰作用,“你觉得只要你学她们这么做,也能得到这些?可你不是她们,更何况你现在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爱和食物。”
艾乐客再度扬起嗓门辩驳:“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些不该是我的,都是要还回去的。”
说到最后,他声音又轻了下来。
虞笙默了会,“就当穿上短裙能换来爱和食物,可换来的这些东西都很短暂,它们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满足你的需求。”
艾乐客眼睛里的执拗快要满出去,这会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可短暂也比没有的好。”
虞笙还想说什么,脑袋里突然闪过一句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话,也是苏又澄经常说的:未经他人事,莫论他人非。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生生忍住了。
她摇摆不定的目光融入艾乐客眼底,让他觉得讽刺极了,声线又凛冽不少,有对她好心劝导的推拒,更多的是对这个不公世界的抗议。
“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能做到对它们表示不屑,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亲,至于我的母亲是那些清白人眼里臭名昭著、肮脏不堪的妓女,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和养育我,不得已只能去卖身,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我们还是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最饿的时候就去垃圾桶里翻能果腹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和狗抢剩饭剩菜。”
来到柏林后,艾乐客尽量不去回忆这段让他无比痛苦的过往,时间一长,确实如他所愿,那些用血泪浇筑而成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但还是有一部分早已烙印进脊骨,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脱口转述而出。
“我的母亲得病后,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家里穷,她放弃了一切能够延续生命的治疗方法,就那样躺在床上等死,一面又在担忧我的未来,她笃定没有生计来源的我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和她一样饱受折磨地死去。”
“那天晚上,她准备好了两瓶老鼠药,抱住我说:妈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没有打骂,没有饥饿,没有一切痛苦了。”
“她的语气太坚定,我相信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对面墙上的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在风里摇摆,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真的死了,是不是就看不见这种景象了。”
在唐人街生活的那段时间,他看到最多的是艳俗谄媚的红色,像熟透了的荔枝壳,那些赤|身|裸|体的人们,就像被剥好的荔枝肉,透明,却没那么纯净。
在那里,绿色才是最难得的颜色。
“我摔掉了瓶子,但是那会我的母亲已经吞下了全部老鼠药。”
“我知道吃毒药会穿肠烂肚,过程极其痛苦,但她却对着我笑了,笑得很漂亮,很温柔,然后她用仅存的力气对我说:那就这样不遗余力地活下去吧,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这是艾乐客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这段隐秘的过往,说完后非但没有一星半点的轻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重,像有一块大石头堵在胸口,他快要喘不上气来。
在虞笙欲言又止的神情中,他慢慢垂下了眼皮,他的脚上踩着一双奥里昂专门为他订做的真皮皮鞋,是深棕色的,被擦得很干净,在灯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倒映出他虚假的轮廓。
“因为她这句话,我每天都在很努力地生活,但最近我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没有我,她就不用这么拼命地接客,这么年轻就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在,没有我,艾米莉亚她们是不是也会更开心。我不想自己再成为累赘,所以等到父亲的新剧本完成,我会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然后离开。”
虞笙有理由相信他说的离开,是终结自己的生命。
你不需要承担继承剧院的重担、艾米莉亚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奥里昂已经知道了你的事、他的新剧本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虞笙想这么说,但她的立场不允许她透露出来。
沉默过后,她问:“你想怎么离开?你会选择溺死吗?”
“为什么?”
“什么?”
艾乐客张开干涩的唇,将话补全:“为什么你觉得我会选择溺死?”
虞笙自己都愣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她完全找不到源头,“我不知道。”
见她脸上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艾乐客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你是觉得我不应该死吗?”
“我想,这世界上很少有人是'应该'死的。”
“没准我就是那极少部分的人。”
“也没准这只是你认为的而已,别人不一定这么想。”虞笙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和他争辩这个议题效果甚微,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接了句。
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松弛柔和,不显露出半点高高在上的说教语气。
艾乐客脸上浮现出令人动容的受伤,他往后退了两小步,用腾开的距离传递出此刻他对她充满抗拒的讯号,“你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对我说中文的人,我以为我和你说这些,你会懂我的。”
虞笙摇头,“我不懂,我一点都不懂。”
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去懂,她对一切消极到恨不得抹除自己的处世观都抱有抵触的情绪。
虞笙的表情看上去冷静极了,事实上她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边缘,“人活着会遇到很多痛苦,有些确实也会将人压垮,但是艾乐客,按照你说的那样,你的生活明显已经在变好,未来还会变得更好,你要是现在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过去遭受的那些还值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