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出来,小藻儿还赖在我房间看电影,告诉我手机一劲儿响。估计没什么好人,直觉地以为是钱程,擦着头发从包里摸出手机,看来电是季风,还挺执着,7个未接,干嘛不往我们家电话打?正想着又打进来了,接通半天他都不说话,只能听见里面辨不清电视还是电脑的声音,我喂了好几声无奈地给挂了。他用的是直板手机,总也不锁键盘,丛家的名字存在电话本里第一个,动不动不小心碰到了就拨过来,弄得我现在都不知道哪个是来电哪个是误拨了。结果才挂上没一会儿功夫又响了。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拿座机拨了他们家的电话,竟然是黑群接的。“咦?你在家啊?”
“刚回来,干嘛~~查我岗,我在导师那整理资料,没去跟女孩儿约会。”
“算了吧,”可怜这惨死一地的鸡皮疙瘩,“你告诉季风给键盘锁上行不?”
他挺纳闷。“他没在家啊。”
我更纳闷了,目光落在墙角花瓶里怒放的深黄色向日葵上,人跑哪去了?“待会儿这花拿你们屋去,我这屋小,它吸光了氧会憋死我。”
“你真冷酷。”小藻儿看看我又看看花,“这要是专程买给我的就好了。”
“反正现在是你的了。”这是她的一贯理论么。
“是啊,所以你不要我可真拿走了。”她瞥着我,话里有话。
“不是我不要,它真不是我的。”
我的完美主义让我怯近,远远的观望和等待。而小藻儿却敢走近了走进来观看一切不如意事实,然后接受。我曾经低估了她,以为她是活在意象里的人物,原来竟是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肉体至上论。
和小藻认识是在本该放暑假的7月份,我留在学校补非典落下的课。某天在小南门不远处看到来找我的季风,绑着阿根廷国旗的头巾,正蹲在路口给一辆红色小坤车上链条,他那没梯子的破车子被一个小个儿女孩扶着。
“好了。”他满手油污地站起来要推下滑的头巾。
那女孩拉住他的胳膊,掏出一包湿巾来。
他擦了手,接回自己的瘫巴车,回头看见我,龇牙一乐。周围物体都虚了。
后来我知道这种视觉表现,摄影上叫景深。钱程说在任何照片上只有聚焦了的平面才是真正清晰的。
而有季风的时候,我的视线只会下意识地捕捉他为焦点。
女孩儿道谢着骑车走了。他坐在自己车后座上,细细地擦着指甲缝里的黑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
我打趣道:“这个妹妹,你是见过的?”
不想他当真点头。我悔刚才光圈调得过小,景深太短,没看清该女形容。
悔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我们俩吃完麻辣烫出来,身边过去一道红影,转弯,哗啦,车链子掉了,还挺戏剧化的,又是这个妹妹。我要不在场就可称之为一场暧昧的邂逅了。
季风挽了袖子给车上链子,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一到我跟前儿就掉链子,成心的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撒谎不好,我车链子松,在谁面前都这样,不过我确实喜欢你。”
我咳了一声,眼神不悦地看他们俩。看来我在场也没影响这不期而遇的浪漫。
“我叫赵海找。”一口卷舌音把我和季风全弄懵了。“海找,就是海里那种。”她竟然高举双臂在头顶掌心合拢全身做深海植物摇摆状。
我看明白了,告诉季风:“海带。”
“其实我户口本儿上叫赵海燕,”她扮了鬼脸又说,“太土了,我妈不咋寻思给我起的。正好赶上千禧年,我就顺便改个名儿纪念一下。”
好么,这一改倒是不土,可也忒贼了点不是?我估摸着这种名字在全中国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我是在心里想的,季风那没深沉的就说了出来。“那你怎么不叫赵紫菜。”
小藻哈哈大笑:“紫菜,赵紫菜,还赵紫龙呢,乐死我了……”
她可真捧场,季风的冷笑话除了能逗笑时蕾外目前还没发现有别的知音。
藻儿来北京念自考,外语专业,我们就放纵了她国语表达能力,但是她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学校那么多社团,什么女生部英语角电影协会的就去报名呗,偏看中了辩论社,强迫我纠正她普通话发音,二十来年的语言习惯要纠正是一朝一夕的事吗?而且小藻的普通话……她可以开一个东北话速成班。
七七八八的方言土话倒不成大碍,我自己也满嘴乱跑。说到这里抒发些恋乡情感,其实好些东北话有难以替代之妙,特别是那些损人的嗑儿。好比说季风经常骂人“二”,这个字就有很多含义,从词性上来讲它比“笨蛋”狠毒,又比“傻逼”文雅,不分阴阳,偏贬意,可以用在各种不正式场合。又好比说“得瑟”,就是一种很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动作名词,趋向于形容一种不太正常的举动,汗~~解释不出来,近义词是“作(一声)”,但这还是个方言,它们都很难在普通话中找到同样到位的词语可互换。
不过小藻同学的问题并不仅限于此,念课文都能让人听出来东北腔,这就有些难处理了。
她不是像大部分东北老乡那样一水儿平舌音,她是有平卷舌意识的,只是基本上都会念反,一般人刻意学都挺费劲。例:我问她来不来我们食常吃盖浇饭,她回答我:“不去,我窄许色祖好之味儿。”你这么看字儿更晕,听的话能听出来她是要在寝室煮方便面。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方说算算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个算念成一平一卷。
我是那种带高起生的教学姿态,上来让人念“四是四,十是十……”,没一会儿小藻就把舌头咬出血了,一天没敢吃咸的东西。
季风是比较温和的循序渐进型,但是相信我,他真的很不适合当老师。
“燕儿跟我念:厕所——”
赵小燕很顺利地毕业。
“再来个卷舌的,”想了半天,季风掀起嘴唇:“吃——屎——”
那种发音巨夸张,我和黑群同时把水喷到了对方脸上,那时我跟黑群还不是很熟,他一直以为我有洁癖,顾不得再笑,拿了纸巾给我擦脸。
真是受不了,不是因为被喷一脸水,而是那对师徒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藻儿还真的重复,特认真。“吃屎——”
我起身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走了。”
是以放弃
我们在这种教与学的关系中首先建立了牢固的师生感情的。
说师生也有点托大,可以说是互惠互利吧,我们M城算是东北话比较没落城市之一,小学时候老师说话就挺标准,平时真没注意过平卷舌发音,一旦被特意问起了,很多字就叫不准。像“柴”字,她一问我一愣,回头得不能太经意地问季风。
不能太经意,要不他也得猛住,要问得有技巧。“樵夫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