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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尖碑(19)

安菲尔德简短说:“还好。”

他脸色苍白,眼尾因咳嗽微微薄红,称不上好。但郁飞尘觉得自己刚才问候一句,已经完成了应有的礼仪,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下去吧,上楼看。”郁飞尘说。

他估测了一下他们立足的这个罐子与地面的距离。长官既然没法一个人上去,当然也没法一个人下来。最后是他先下去,把人半扶半抱了下来。

落地,郁飞尘松开揽着长官肩膀的胳膊。安菲尔德神色自然,转身往楼梯走去。

郁飞尘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刚刚确实是像一个扶梯一样被使用了。而那位长官的态度理所当然得就像是在使用自己家的梯.子一样。

作为回应,他也面无表情跟着玻璃灯的灯光往前走了,态度理所当然得像是在使用自己的手电筒。

登上水泥楼梯,二楼还是那个二楼,解剖台还是解剖台。只是解剖台上躺满了人。

他们眼熟的白化病人、侏儒、孕妇,还有一些没见过的人,都被用绳索牢牢束缚在台上。有的面带微笑死亡,有的则面带恐惧,正常死亡——显然是在气体泄露前就死了。

房间的角落,窗户旁,一个白大褂医生倒在地上,眼镜摔在一旁,面带微笑。他们也见过他,就是将病人和孕妇领走的那位。

郁飞尘俯身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本工作记录。昨天他们翻遍二楼,就是想找到工作记录或实验记录之类的东西,可惜全部被销毁。今天倒是很容易就拿到了。

大办公桌上还有很多资料,他们翻过一遍,把重要的都整理了出来。

“我们终于复现了那个意外的发现,使中毒而死的科罗沙人脸上浮现了平静的微笑。”

“他们面向天空,得到了净化与救赎。这无疑是真理神的指示。有罪之人终于重回洁净。”

“12.20,大校下令用集体净化而非排队枪决方式处决科罗沙俘虏,以免给忠诚的黑章士兵带来心理的负担。”

“12.21,第一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63人。俘虏的躯壳经由焚化升入天空,回归真理神的怀抱。”

“12.29,第二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54人。”

“1.03,第三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97人。”

“1.14,第四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271人。”

“1.18,新的科罗沙俘虏到来。青壮年俘虏暂时用于必要的劳作。”

“1.18,来自锡云的命令,各个收容所探索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为建造更大的收容体系做准备(我认为应当首先消灭科罗沙俘虏中不事劳作者,以避免无用的物资消耗)。”

“1.19,第五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15人。”

“1.20,第六批科罗沙俘虏在忏悔室接受净化,173人。”

念到这里,白松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1月18号,就是他们来到这里的日子。

“1,23,第七批科罗沙俘虏……”

“1.25,第八批科罗沙俘虏……”读到这里,他已经眼中含泪,喃喃道:“我想起……想起莱安娜说,每天都会少一批人。”

郁飞尘则在看另一份记录,上面记载着他们对身体残缺者以及孕妇进行的各项试验。

其实也不用看,他走到解剖台前,一个跛子被剖开了腿,腿部的所有组织和雪白的腿骨都明晃晃露了出来。侏儒被剖开的则是脊椎。

而那个孕妇——她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腹部瘪了下去,婴儿不知所踪。

郁飞尘若有所思,把实验记录翻到最后,那也是一个对孕妇进行的实验。

受试者名字:莱安娜。

这时他余光注意到安菲尔德的身体很久没动过了。

他走过去。

安菲尔德站在一个解剖台前。

解剖台上躺着莱安娜。她腹部也有一道口子,面带微笑。但这里不只有她一个人。郁飞尘往下看,一个男人的手牵着她的手,跪在解剖台前,脑袋搭在台面上。他微笑着用额头抵住了自己和莱安娜交握的手——手上有烧伤的痕迹。

是化学教员格洛德的尸体,他们死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默默围过来,看着这一幕。

“我好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白松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微笑瓦斯 09

郁飞尘检视格洛德的尸体。

格洛德右手上那块灼烧的疤痕边缘极不规则,越往里伤口越深,最后深可见骨,骨肉全部焦黄发黑。没有水泡,不是烧伤,是腐蚀。

——和罐口的腐蚀如出一辙。

再往四周看,地面不远处丢着一个半湿的毛巾,有凌乱的脚步痕迹从楼梯口延伸到这里。不难推测出一个场景:在毒剂泄露后,格洛德用毛巾捂住口鼻短暂抵御剧毒的侵蚀,跌跌撞撞爬上楼,回到莱安娜的身边,直到抓住她的手才丢下毛巾,用平静的笑容迎接死亡。

而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化学教员之所以能够如此及时地赶来,合理的解释似乎只剩一个——毒气罐口的阀门就是他打开的,他就是造成所有人死亡的凶手。

郁飞尘掰开格洛德的掌心。他的掌心上满是月牙形的伤口,显然是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所形成的。捋开他的衣袖,胳膊上同样全是类似自残的痕迹。

只有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去伤害自己。

另一边,解剖台旁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文件夹,记录着莱安娜所经受的详细的实验。

他们用电击、溺水、窒息、鞭打、毒剂等等手段伤害莱安娜的身体,然后监测她腹中婴儿的状态,以此了解婴儿与母体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连结。

接着,他们又把她的丈夫带来——他们原本指派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去搬运净化后的尸体。医生给了他们相互倾诉的机会,观察那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婴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最后,这位母亲癫狂了,除了“结束吧”之外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胎儿的各项指标也混乱无比。他们决定取出这个未长成的婴儿,对它进行更加细致的观察。

而为了完整地取出,他们选择直接用手术刀剖开莱安娜的腹部。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没人能想象出来。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格洛德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至于这些解剖台上躺着的跛子、侏儒、白化病人,以及收容所里其它所有的科罗沙人,他们在这短暂的收容所生活中遭受的恐惧、痛苦与折磨——

一片沉默里,大鼻子颤抖着声音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再待下去,一定会有人疯掉。

*

“说实话,我没想到。”

凌晨四点,他们回到营房,两具尸体还躺在那里。为了防止意料之外的睁眼,白松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个布条,蒙住了金发壮汉的眼睛。壮汉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跌坐在营房里。

“那里可能还躺着我妈妈。”他目光呆滞,说,“但我不敢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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