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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死靡它(5)

静静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当令狐熙做好了准备去应对他所看见的一切情况时,吹拂在他脸上的一阵微风却还是令他一阵错愕。

那阵风,湿润而微凉的,似乎还带着阵阵黄土的芬芳。

令狐熙睁大了双眸,忘记了所有的准备和沉着。因为他看见的是……长安。

万里晴空之下,气势恢宏的长安城如天帝布下的硕大棋盘。他面向北方,站在宽近五十丈的明德门内大街上。左右两侧,长安的一百零八座里坊如菜畦般整齐排布。远到几乎无法望见的极北之处,朱雀门内是巍峨高耸的皇城宫禁。

不,这并不是令狐熙生长的那座长安;不是那座饱受铁蹄蹂躏的半空之城,而是煌煌盛唐的西京。

这是模仿着长安建造而成的沙洲……抑或是自己走进了梦境之中?令狐熙心中没有答案,抑或已经不再需要答案。

漫天风沙卷起之时,戒真和尚立在原地,没有移动。直到风平沙静,令狐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才缓缓俯身,将沉重的书笈重新压到了肩膀上。

疼痛依旧,却已经无关紧要。他转身,踩着来时的脚步,一步一步返回。

并没有走多久,远处腾起一串灰蒙蒙的烟尘,一队吐蕃骑兵转眼已来到了他面前——正是方才在哨卡处盘问的那几个人。

他们将戒真团团围在中间,其中一人下得马来,一把扯住了书笈摔在地上。戒真被带得一个踉跄,却被另一人架住了手臂。

只听得“嗤啦”一声,那人竟将他的衣袖整个儿撕扯下来,露出了右侧肩胛骨上的伤口。

一塌糊涂的血痕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道足有四五寸长的狭长伤口,显然不像是石块砸出来的。那几个吐蕃人自然是见多了这类伤口的,立刻露出了然的凶恶神色。

“你这分明是刀伤!一个和尚又怎么会被刀剑所伤!你究竟是何人?!”

为首那人恶狠狠地威胁道,又伸手要去揪戒真的衣襟。这时另一个士兵小声提醒道:“元帅吩咐过,不得随意伤害汉僧。还是先将他抓回去,慢慢拷问。”

“不必多事,我本是唐军探骑,并非僧侣,与寺院也毫无干系。”

一直沉默的戒真忽然抬起头来,缓缓除下了颈项上那串木制念珠。

“那些僧人毫不知情,是我偷了度牒法器,寄居在寺后的洞窟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一番“坦诚”虽不足以尽信,然而吐蕃人素来好勇尚强,反倒很是欣赏这种宁折不弯的态度。

“好,有骨气!”

那为首的吐蕃人赞了一句,继而迅速伸出手来:“交出密信,饶你不死!”

“你们不是搜过几遍了吗?”戒真冷笑,“这已不是我第一趟前往沙洲。信件早在前日便已到了都知兵马使阎朝手中。”

那吐蕃人瞬间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戒真衣领:“若你使命已成,那又为何继续往返于寺庙与沙洲之间!”

戒真面容平静,目光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这人腰间的弯刀上。

“为了一位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的友人。”

这里是长安,这里亦是沙洲。这里,是佛窟壁画中描绘的极乐之地,也是使命的最终点。

令狐熙走在安静的街巷中,四下无人,洞开的门户里却透出一阵阵熟悉的气息。有故乡的味道。

经过光行坊,穿过延平门大街,再经过开化坊……前方豁然开阔的地方,便是皇城门外。

他逐渐地停下了脚步,伸手探入衣襟之中,摸到了那个一直被小心收藏在心脏边上的物件。

奇怪的是,那却不是一份用竹管蜡封妥当的密函。

而是一朵花。

那朵花不知从何处而来,却仿佛就生在了令狐熙的指尖之上。他怔怔地看着它在自己眼前一瓣一瓣地绽放。忽然间,远处忽然响起了琵琶的拨弦、芦笙的吹奏。天空中,花雨缤纷落下;乐器不鼓而自鸣;坊巷中隐约传出说歌唱与欢笑的声音。

令狐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倒退着打了一个趔趄——记忆如洪水暴涨,一下子汹涌地回流了。

三天前的戈壁瀚海之上,遭遇吐蕃伏击的时候,自己的背部深深地中了五支箭,箭镝直到死时都没能从伤口中取出。

而那份最重要的密函,已经在最后一刻转移到了同行的那个人手中。

记起来了,那个人的模样……是清瘦而文雅的,不似寻常士兵的莽撞,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与忧愁。

他与他本是同坊的邻居,在一块儿长大,一起入的私塾,一起见证安史之乱的硝烟散尽,又一同参军报国,戍守边土。

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所听见的,也是他那一句既悲恸又坚定的诺言——

“我一定会、带你走出这片沙海!”

如此痛彻心扉的一瞬,竟然全都被遗忘了。只余下未竟的执念鞭笞着魂魄,依旧奔波在沙漠深处。

母亲曾经说过,逝者若有心愿未了,就会被心魔所缚,忘记父母妻儿以及值得珍惜的一切,执着于怨念,直至成为怨鬼。

所以,那个人才会选在祭奠亡人的盂兰盆会之夜,站在那座圣山脚下,擎着一盏鬼火明灯,默默等待着他的到来。然后,一路引领着自己的魂魄,了却这最后的心愿。

“多谢你的帮助,如今我的心愿已了……”

令狐熙凝视着绽放在手中的花朵,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然而跳不跳出樊笼,于我又有何意义?只是没有你的地方,又哪里会是西方的极乐。”

就像是听见了他的自语,天空中不再有花朵飘落,乐器也停止了演奏。当周遭重新恢复静谧之后,却又有一个微小的声音,从南边的大道上飘飘渺渺地传了过来。

那是一阵熟悉的歌声,由远及近地,很快就清晰得传入了令狐熙耳中。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令狐熙的脸上混合着惊喜与悲恸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然后,转过身来。

这是基于部分历史事件的杜撰改编,部分情节(如尚绮心儿其人)会有出入,请多包涵^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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