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出书版)(12)+番外
「我马上就要出宫了。」那个温润的声音贴在他耳边,「是来和你见最后一面的。」
「解之你……」
宾与怜心中一阵错愕,还来不及反应,周围的环境突然有了巨大的变化。
似乎是得了什么暗示,花园里猛然嘈杂起来。是人声,呼喊着一涌而来进发出来的声音,从几乎每一个允许潜藏的角落向这边奔涌聚集。
随着人声而来的,还有兵器与软甲的撞击声。应该是守夜的禁卫士兵们冲了过来。
宾与怜感觉到有高大的人影将自己与颜离熙隔离开来,那人重重地将颜离熙推倒。宾与怜听见了颜离熙痛苦的闷哼,听见他挣扎反抗、听见无数拳脚击打在他身上。
颜离熙被那些禁卫粗暴地推倒在地上,就着微倾的地势翻滚了一圈,怀中冷不防滚出了一块东西。
「我的玉!」
在随后骤然通明的灯火之中,宾与怜看见了那块翠绿中带有暗黄的玉石从颜离熙的怀中滚出来,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从假山的缝隙间急速跌落,一路发出清脆的颤音碎裂、再碎裂,最后变成一堆看不出原型的残块与碎末,静默在灰暗的卵石小径上。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颜离熙无助的一声悲叹。
「和之啊……」
须臾之间,整座花园已被火把照得通明,宾与怜这才发现站前自己面前的,是十来个锦衣佩刀的侍卫,其中一人跪在地上扼住颜离熙的双手,另一个看似头领的人则向宾与怜抱拳行礼道:「多谢宾大人协助属下抓住贼人。」
什么协助?什么「赋人」?宾与怜不解。
怎么会?自己怎么什么都不明白?贼人?谁是贼人?难不成……?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石室之内,方才黑暗的地面上散乱着几件并不属于颜离熙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何事惊扰?」
宾与怜尚在惊愕之中迷茫,假山下突然悠传来了一声威严的询问,灯火霎时愈发辉煌,立在耀眼明黄之中的人,便是皇帝慕容刑。
禁卫统领立刻跪禀道:「启禀陛下,这几日宫内屡有物品失窃,臣等奉命缉拿,方才见到太监颜离熙形迹诡秘,又幸得宾大人相助,终于人赃并获。」
「哦?」
发出了一个并没有任何意义的单音,慕容刑向假山走去,随侍太监小心地跟在一边照亮前面的路,等他走到假山前的时候,那一堆玉石的残骸便反射出了惨淡的光芒。
「……这是……」
一把夺过随侍手中的灯笼,慕容刑亲自蹲下身去捡拾那残骸,开始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灯笼倾倒了,黑暗笼罩着的身影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他快步走上假山,所有人迅速在他面前跪下,而摇曳的烛光中,几乎是平展在地上的那些「赃物」便一览无余。
毛笔、砚台、诗画……
全部都是收藏在西华苑宝阁中,一代骚客颜和之的遗物。
「……你碎了他的玉!」
慕容刑铁青了脸色,如同一匹即将发狂的兽。
「你就是这么想要朕忘记一切、忘记朕的和之么?」
他慢慢伏身下去,睁大了眼睛像是要看清颜离熙此刻的表情,却又在与颜离熙目光交织的瞬间直起了身子,狠狠抬脚踢了出去。
「你做梦!做梦!」
颜离熙只是觉得浑身一次又一次的震荡,像是要被慕容刑践踏进尘土之中。第二脚、第三脚……随着一次次猛力的冲击,他的额角一次次在冰冷的岩石上印下血痕。然而他没有呻吟,没有躲闪,只是缩得更紧的身躯,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辩解的机会。
早在看见玉佩跌落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即将陷入煎熬。
没有人能拯救。
渐渐地假山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是那些出席荷宴的大臣王公们,他们各自用含着不同深意的目光观望着,各自看出各自的奥妙来。
颜离熙的额头磕到地上的响动在死寂中显得清晰骇人。
宾与怜呆立一旁,方才制服住颜离熙的那个侍从正挡在他面前,防他作出意外的举动。事实上这道阻拦完全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的宾与怜,已完全被刺目的血红所震慑。反倒是慕容刑注意到四周的变化,慢慢收敛住表情,居高临下望向群臣。
皇帝的目光所及之处,人们尽皆躬身行礼。
「平身。」
迅速恢复了平静与冷酷,慕容刑并没有驱散群臣,反而以一种近乎于刻薄的方式揪起颜离熙的头发,向后拉扯着迫使他仰头,将那张惨白的脸暴露在众人或惊讶或鄙薄的目光下。
因为虚弱和失血而变得几乎透明的面颊上,黑色额发被从额角滚落的血液所濡湿。颜离熙双目紧闭,乍看起来像是一具尸体,任人摆布。
宾与怜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他从没见过比那更苍白的脸,更从没见到过亲近之人在距自己仅咫尺之遥的地方,血流满面。
「宾卿家,宫人私盗宫中财物严重者,如何处置?」
似乎是对于这样的迫害还不甚快意,慕容刑松手,转身发问。
宾与怜一个激灵,嗫嚅着不知应说什么。
「告诉朕!」
慕容刑进一步催促,那声音突然异常响亮,宾与怜几乎是反射地脱口:「袋杖之刑,重则大辟。」
早清楚这个回答,慕容刑深黑的眼眸中甚至没有流露过一瞬的犹豫。
「把这个奴才袋杖八十,扔出皇城。」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宾与怜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无数双目光投射到颜离熙身上。侍从们提着的灯笼齐刷刷地围在周围,可没有一星灯火笼到他脸上。
「但是陛下啊……」
有几个知道玉佩来历,又与颜离熙旧识的臣子想要替颜离熙辩白。
「住口!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
九五之尊的一声断喝剪断了所有微词,慕容刑说话,没人能够在明地里质疑。
于是便有人将或了然或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宾与怜。
而这一瞬间,宾与怜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是一场戏。
解之深夜与他见面,本就没打算说些什么。他只是需要将他带到这里来,然后发生的一切,便都在了掌握之中。
说什么「多谢宾大人协助」,说什么「宾卿家所说在理,谁敢不服」,其实就是慕容刑正在向面前的这些群臣们暗示一个新宠、一个权臣的地位。
--而这场「捉拿盗贼」好戏,恐怕就是颜离熙和慕容刑共同上演的苦肉计了。
其实一开始,颜离熙便在替皇帝物色一个全新的股肱之臣。一旦确认了人选,他便不计一切地「培养扶植」,甚至不惜出演苦肉之计,用自己的血肉铸作新人的基石。
听起来是多么无私而感人,然而此刻宾与怜却只能感觉到被骗的愤怒与无力。
事到如今,他还是无法理解面前的这片惨状。
颜离熙与慕容刑,今夜的这场冲突真的仅仅是做戏么?颜离熙能够忍受这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就仅仅是为了这朝野之争,为了根本就不属于他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