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武心中好奇,走近几步才发现那人是闭着眼的,几缕长发垂在面前也浑然不觉,倒是正在小憩。
苏穆武又朝着那个昏昏沉沉的万花男子走了几步,并未刻意放轻动作,对方却浑然不觉。
也难怪。从黑龙沼一路赶到洛道,路途遥远不提,还少不了各种阻力;抵达之后又连夜看诊;这会儿来到中军帐,恐怕已是一宿未眠,就算是行军打仗,也少有如此严苛。
这令他想起了那次率兵在羁縻州的山沟密林里跋涉,头顶是雪山与蓝天,四周却湿热而多虫。傍晚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将所有人淋得湿透。饥饿与困倦的双重压榨下、不少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倒地昏睡,再也没有醒来。
睡眠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苏穆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万花。他脸色苍白、身形也算不得健实,再加之洛道遍地瘴疠……如此折腾下去,不要说医人了,恐怕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
也罢,不如先让他休整够了,打起精神再从长计议。
带兵打仗苏穆武在行,照顾人却是一窍不通。眼前白术仿佛睡得酣甜,他竟一时想不好是否应该将他唤醒;正犹豫间,倒是发现白术手里的茶盏歪得厉害,眼见就要滑脱。他本能地伸手去抢,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竟然连盏带手一起抓住了。
恰在此时,椅子上的人也醒了。
“……将军?”
从惊愕到尴尬,并且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古怪……苏穆武从短短的“将军”二字里听出了很多东西。
“好端端的越瓷,碎了可惜。”
他干咳一声,转身走向主座。身后却迟迟没有回应。
“难道又睡着了?”
苏穆武心头一沉,转头却见白术定定地看着那只青瓷杯盏,发怔。
但是这种怔忡稍纵即逝,白术依旧是那个白术,万花的黑衣医者。他将茶盏放回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册,递到苏穆武面前。
“昨夜已经检视过全部三十五名伤患,伤重者五人,与尸毒无关者七人,其余也有详细区别,都在名册之上。”
苏穆武接过名册缓缓展开,一阵湿润的墨香散去,便见到了那些并不陌生的同袍的名字。三十五人,无一遗漏,其中也有赵顺的名字,其下详细记有伤情并目前状况。
看起来,的确是个心思细密的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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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份名单,白术提出重置医帐的设想,以此分隔中毒者与寻常的伤患。同时,将毒帐按扎于桉林南部的下风处,如此尸毒与病患的呻吟,便不会随着时令的北风传遍整片天策大营。
重新搭建的毒帐,其内部也加以划分,将中毒的士兵以伤情分别安置,帐内熏染艾草,并以布幔相隔;既避免尸毒交感,也避免重病患惊吓旁人,带出流言在军营里散播。
交代完这些后,白术再饮一口茶,开始切入最为关键的内容。
“昨夜粗略看来,军士所中之毒,确与南诏毒尸同宗同源,却又有些不同。我这里有个轩辕社的方子,在此处应该也有些作用。请将军差人调拨药材,制成丸药发与诸军士,权作避毒解毒之用。”
如此甚好。
苏穆武连连点头,立刻命人遵嘱行事。
说完这些话,林间的暖阳已经撒进帐内五六步进深。苏穆武精神为之一振,难得有了出去走走的念想。
也好向这个万花郎中介绍介绍营内建制。
他将主意打定,再一抬头,嗯?座下的那人一不说话,就又捧着茶盏昏昏欲睡了。
罢罢罢,先安置了这个“瞌睡郎中”再说。
苏穆武重新朝着白术走去。
“先生、先生。”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白术!”
苏穆武拍他的肩,力道不轻。黑衣的医者果然不满地抖抖肩膀,接着抬手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反而顺势朝着苏穆武的手臂靠了过去。
这可真是……苏穆武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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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但是骑马跋涉的颠簸感还是一直在白术的梦境中持续。
接连十个昼夜,几乎没有休止的赶路,风餐露宿,换了四匹马;甚至还遭遇过吐蕃与红衣教的埋伏……白术不想抱怨旅途的艰险,毕竟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又何谈行走江湖。
只是他不远万里赶来相见的这个苏穆武,实在和之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之前在融天岭时,他曾照料过一位名叫陈琼的校尉,口若悬河的一个话唠。轩辕社内不少成员都很健谈,在离乡背井、言语不通的南诏,彼此间的交流显然是一种自救。
在来融天岭前,陈琼曾经远赴羁縻。在苏穆武关于那个雨天湿热的记忆中,就有她昏昏欲睡的影子。
陈琼是敬慕苏穆武的,并且坚信,若没有这位偏将的带领,自己早就埋骨在开满了藏菠萝花的荒山野岭里。
因此,白术也从她滔滔不绝的回忆里得到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天将”——也许更像是天策府秦王殿前那两个弯弓立马的巨大图腾。
可是昨夜,冲进医帐里的苏穆武却从“神”跌回了“人”。而且还是一个面带焦灼、双眼微红、胡子拉碴的凡人。
他是为了洛道的局势而焦灼。
……不行,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这一带的情况。也还不知那些尸毒的源头在何处,怕只怕就在休息的这些时候,又有人中毒了。
一想到这里,医者的本心立刻清醒了,白术闭着眼叹了口气,忽然嗅见一股特别的气息。
好香。
记不清楚最后一口干粮是在什么时候咽下的,白术只觉得这一阵香气飘进鼻中,钓得肚中馋虫蠢动。他喉头低低咕噜几下,彻底醒了。
帐篷中央烧着融融的炭火,头顶是深青色的帐顶,身下铺着厚实的羊毡,外衣被脱了,改盖一床厚实的毯子——这实在是久违的舒适。
更重要的诱人香味正是从炭火上传来的。
是烤肉,还有酒。
已经切好的肉块上洒满了香料,盛在炭火上的铜盆里。一旁的酒烫子也映着金红色的亮光。
几乎没有迟疑,白术立刻取出随身短刃插了一块送入口中,但觉肉嫩汁滑、齿颊留香。正欲朵颐,却冷不防听见帐篷对面有人轻笑一声。
白术这才发现远处还坐了个人,手里拿着卷书籍,除了苏穆武还有谁。
“这厮在我的帐篷里做什么?”
他心头一怔,又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这间帐篷虽然舒适,但看其陈设布置,倒像是日常在使用的。若不是苏穆武自己的营帐还是哪里?
刚才的理直气壮顿时转化成满腹狐疑。白术刚打了一个突,却听苏穆武笑了起来。
“先生为救洛道苍生而来,理应厚待。只是你睡得也太过仓促,那军帐一时尚未打理妥当,我便擅做主张,请先生暂时来自己的军帐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