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出书版)(21)
黑炭头成亲了……
有媳妇了……
他早料到,可是……
他突然想到很多,小黑炭头到家里,穿着双虎头鞋,一个小不点儿,爬楼梯,朝他傻笑;再大点儿,一起玩官兵捉强盗,一起念书;再再大点儿,他个子高了,像盯着肉一样盯着自己,两个人一起做狗狗的事情。
他还说什么一直会一起。
他在昨日的信里还说工作很忙,让他不要牵挂,结婚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他当自己是什么?
就算两人没做过那事情,老子还是你哥呢!
混蛋!
王八蛋!
狗臭屁!
呸!
怀里的女娃娃还不到一岁,却好像识人事一般,看着哥哥气闷的表情,嘴也扁起,鼻子翼动,眼看又要哭,阿荣忙又摇她?——
别哭啊,跟你没关系呢!
见幼妹粉嫩小脸这般可爱,他又觉得心里宽了些,适才刚看信时那阵好比尖针戳心的锐痛消减了许多。
奶奶的,老子也去讨个媳妇,还稀罕你!
可是赌气的话容易说,做起来是一点也不容易。
阿荣虽然还是这么过日子,表面上看着什么事都没有,但心里却提不起劲儿,总是做做事情便莫名其妙地发呆。
阿桂又给他说媳妇,她想在惠祥身体好的时候能够确定下来就更好了。可阿荣不置可否,他不想,他不想和姑娘结婚。他想……想黑炭头。
他暗地里埋怨自己没出息,可是,真的想。
阿晖还是给他寄信,信里还是屁话一堆,正事啥都不提,本来阿荣拿了信就要立刻撕掉,却总是忍不住先打开瞧瞧,看完了又怒不可遏撕得粉碎。
惠祥让他去信询问阿晖,他假装应承却始终不写。凭什么要去问那个骗子!有本事骗我们一辈子!
眼看要过年了,阿晖信里说工作很忙,但是会尽量赶回来。
惠祥心里盼着小儿子带了新媳妇回来,精神倒一直都不错,可就在腊月廿七,傍晚他突然发烧。
阿荣觉得不妙,到石家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看了就摇头,让准备后事。再晚些,惠祥便昏睡过去,药都灌不进。
阿荣不认命,从红木匣里拿了根金条,借了辆脚踏车拼命往县城骑,想请个医生来打针挂水。
医院是原先古斯人开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也没等阿荣拿出金条,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立刻跟他一起骑车赶往镇上,到了惠家,看了惠祥,也还是摇头。
他慢慢对阿荣说:“对不起,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你们——”
阿荣把金条拿出来,年轻医生吓坏了,怎么都不愿要,但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给惠祥打了针氨基酸(营养针)。
阿荣其实心里明白,只是不甘愿,他看着床上的父亲,老爹才五十出头,妹妹刚一岁,他都没享过福!
到了半夜,惠祥醒了一小会儿,倒是笑着,握着阿荣和阿桂的手,还亲了亲小女儿,最后看向阿荣,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荣,我去找你娘了,你要乖啊……”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双目,神情安详。
阿桂默默无语,第二个丈夫也故去了,她抱着女儿,窝在角落的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丧事都是邻居帮阿荣操持。
邻居提醒阿荣给顺京的阿晖发电报,阿荣点头,他心里空落落,黑炭头……黑炭头……可是黑炭头不是自己的了。
还好是大冬天,倒也不怕尸身腐烂,大伙儿建议多等几天待惠晖回来才下葬。阿荣没有异议。
晚上,乡间的习俗,灵堂里整夜都要有人守着,人越多越旺,惠祥生前人缘不错,加上惠家小儿子是京里做官的,四邻八舍都过来守夜,其实就是打牌搓麻将。
阿桂倒是醒过神来,硬撑着打点招呼,阿荣则哄幼妹睡觉,或者有一搭没一搭看别人打牌。
也许守灵的好处便在于淡化死者家人的悲伤,在葬礼期间不停地谢礼,忙着一套套琐碎之极的礼数和完成一个个必须完成不能含糊的流程,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所有的时间都被填满,再顾不得悲伤,等这些结束,便觉得死亡也容易承受一些。
阿荣便是这样,忙忙碌碌,不觉得饿,不觉得累,仿似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到年初四,大晴天,是惠祥的头七,邻居中大婶又开始嚎哭,阿荣已经四天四夜没合过眼,他将手里女娃娃抱给阿桂,自己一个人出了家门,去往惠家的坟地。
爷爷,祖爷爷都埋在那里,过些天,等那个人回来,老爹也要埋在那里。
到了墓地,他坐了下来,看看天上的日头,觉得有点眼花,不是困,只是眼睛有点酸,他闭上眼睛。
恍惚中,似乎回到过去的某一天,也是在墓地,黑炭头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黑炭头挠他痒痒,他也挠他,然后戏耍翻滚。
呵,真的有点痒呢!
脸上都热热的,嘴上都有湿湿热热的感觉,不对啊,那时候黑炭头还没那么混帐……
他缓缓张开眼睛,却立刻瞪圆——
死狗,黑炭头,弟弟,他,就在眼前,吻他。
那瞬间的情绪,悲愤,无奈,委屈,埋怨,又夹杂一丝欣喜,复杂已极。
但这种种情绪下却又有种解脱的感觉,心里的某一根绷到不能再紧的弦突地松了下来,他不自觉地发出嘶声,向那个家伙狠狠揍出一拳,但同时,支撑了四天多的身体也到了极限,眼前一黑,只隐隐约约想到——黑炭头接到电报最快也得年初七到家呢,怎么这么快——便昏睡过去。
阿晖脸上被狠狠揍了一拳,热辣辣地疼,可这比起心里的酸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哥哥好瘦。
他到墓地就看到哥哥倦倦地蜷在地上,头发乱蓬蓬,都快盖住眼睛,一张脸小了好多,眼圈深深陷下去,下巴上还有青青的须根。
没想到会这样,老爹过世,哥哥肯定难受,再加上杨老板透露的婚事……
自己还说要一辈子对他好呢!
他将昏睡过去的哥哥抱到怀里,轻轻抚摩他的后背,背脊骨、肋骨都快戳出来,怎么那么瘦呢!
爹爹生病也不告诉自己。
为什么一个人撑着呢?
是不是恨我……恨我结婚抛下你么?想到这儿,他却又忍不住从心底窜出丝欣悦……
他是三个月前老同学聚会遇到杨安娜,比前些年圆润了很多,但是神情中有股忧郁。聚会后,她来找他,原来圆润是因为有了身孕,对方却是联邦参议院的参议员,位高权重且有家小。
杨安娜只轻轻对他说:“惠晖,我想你是重情义的人,我爱他,但是你知道,我父亲的身份背景,他和我是绝无可能,但是我们想要这个孩子。”
阿晖立时明白她找他所为何来。
杨安娜未婚,为了孩子,她需要一个丈夫,而他就是一个合适人选。
之后,那位议员也在极隐秘的情境下和他约见过一次,他当时心内难掩惊讶,这个风度翩翩、经常登上报刊首版的儒雅男子竟就是杨安娜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