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出书版)(49)+番外
时承运还是一无表情地看着他,军医承受不住无形的迫力,双膝一软,「噗通」跪下:「小军门失血虽多,但、但未损及心肺和主要经脉,于、于性命无碍。」
「闪开。」声音有些涩。
大夫们顿时向两旁闪开,时承运摸着那张仍旧惨白、沁凉的脸,唇抿成一条线:「什么时候能醒?」
「……最晚明晨。」
吓得不轻的军医战战兢兢离开,连白也凑过去看小笔,见到他上身层层包裹着白帛,形容惨淡,担心得紧:「他这副身体就根本不该上战场!」这话也不知说给谁听。
时承运眼中隐有愧色,却没应声。
布晓霜清了清嗓子:「吉人自有天相,侍郎别太担心。」说完拉着连白就走。
方志又隐了身形,主帐内只剩下男人和小笔。男人一步不离,可直到晨光微露,小笔仍陷入昏迷未见醒转。军医们进进出出多次,均说性命已无碍,却说不出为何迟迟不醒。
小笔感到胸前沁凉,却又有些闷痛,但是心神却是说不出的松懈,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里似的。
又喝醉了吧?喝醉了就这样,哪个不要脸的又灌醉自己,果然──
「小碧,小碧……」
老关头又叫,这时候能有什么生意,还不让自己睡个囫囵觉。
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坐起来,小阁楼里的寒意直逼到骨头里,他倒吸口冷气,晚上又下雪了吧。
撑开炕边上的小木窗,呼啦啦的风刮进来,雪珠子也跟着削在脸上,生疼,可是他没有关窗。
全是雪,无边无际,跟家乡完全两样的景色,岭南遍地都是绿,这儿遍地都是白。他很想家,那儿温暖潮湿,没有雪,冬天也不冷,北地真是待不下去。
他在峭山关待了好久好久,可是每天都这个模样,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只知道炕板下小洞里的铜钱碎银越来越多,还添了颗金豆子。
好冷,他想放下窗,再缩到被子里,却远远看到有队军士雄赳赳齐刷刷向这边行进,银枪黑袍,当先的那个将军更是俊若天神,一张脸冷得跟这鸟不拉屎的边荒似的。
可是,那个天神一样的将军不就是小叶子吗?
队伍越来越近,他的手僵在那儿,心怦怦跳,小叶子终于来了,来接自己了!可不是,小叶子正瞧着自己呢,他认出自己了!不过没什么表情,还是这么过去了。
也是,自己是什么身分,这光景可不能相认,会丢他脸面呢!
他不接客,跟老关头和焦大哥都说了,他不做了,小叶子来接他了。他要回关内享福去了,小叶子教书他做地主,你们可等着眼红呢吧!
他穿着簇新的袍子,乖乖地等,心里也有些燥,忍不住又灌了几口酒壮胆,自己可真傻,还给他造新坟,多花了多少冤枉银子哪!
通向阁楼的木楼梯咯吱咯吱响,他觉得自己都没心跳了,那冤家可来了,还穿着白天那件亮银的大帅服,身上一股子贵气,瞧起人来,眼睛都是往下看的。
他不停咽口水,对着这样的贵人连话都说不转了。
那人瞧不上他。那双水汪汪的好看眼睛冷冷扫了圈,这儿可确实寒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其实也不算新,穿过一回。
他想骗自己,那人不是小叶子,小叶子不会嫌弃他,全天下的人厌弃他,小叶子也不会。他宁愿小叶子真死了,在自己给他造的新坟里陪着自己。
他有病,想以前的事情就会头疼,呼天叫地痛到心肝骨髓的那种痛,可不知怎地,这回也不发作,他只能瞧着这个没有死的小叶子,愤恨地嫌恶地看着自己。
不用说话,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怎么做这种下贱营生?没法子?腿长在你身上,又没人逼你!
你在这里能赚多少钱?
你怎么愿意赚这种钱,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贵人掏了一大堆银钱、金豆子、金叶子还有大额的银票,扔在他脸上,撒在他炕上,转身就要走。
他急了,他大喊:「小叶子,小叶子,你说你一辈子都要不会扔下我的!我等你了,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只听到木楼梯咯吱咯吱的声响,剩下了一地的金银钱财。
他拿了酒就往下灌,他没亏欠小叶子,再怎么给糟践也没松过口,任他们说破天,他也不信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一辈子都没这么当过真,别的都可以耍赖,可是答应小叶子的他死也会去做的。
他全都做了。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哥哥嫂嫂说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不信,他们回老家他死守着不回去。
老管家骗他去京城,结果却去了那个鬼地方,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整天挖空心思糟蹋人,老管家说就算他还有脸去见少爷,少爷也再不会稀罕他。
他不信,他只当被狗咬了,他忍着,他忍得下去。不管他们红脸还是白脸,给他灌药还是劝他,他都不睬。小叶子才不会跟他们一样。
可是,小叶子死了,全家都砍头了,他想跟着一起死,可,可连白说他有办法能逃走,愿意带他一起逃,他又不想死了,他得给小叶子收尸。而且连白说得对,也许小叶子没死呢?
果然,小叶子没死,活得可叫一个好,娶了宰相家的千金小姐,做了大将军,生了一儿一女两个漂亮娃娃,而且他根本不是时家扔到岭南的弃子,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家龙种。
小笔觉得心口痛,不但是自己飘在半空中没个着落,便是小叶子,也像个孤魂野鬼,脸上再没年少时温煦的笑,嘴角下撇,神情阴沉,眼睛里没半点热度。当了大官活得也不痛快?人心就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就算两个人还待在一块儿,自己给他锦上添花罢了,算什么回事……回不到当初了,时叶你再厉害,能让咱俩过回去么?能让光阴倒流么?
还是连白说得对,得好好练功夫,既然到了军营,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不能让人小瞧了。当年连白比自己还瘦弱,如今拿得枪骑得马,相好的虽是个粗胚,可老话说得好,仗义每皆屠狗辈,可不是找了个好主儿。
小笔长长地叹着气,好累。七八年了,好累啊。回家吧,也不打仗了,不守了,就乐乐呵呵活下去,小老百姓过日子。
依稀地,哥嫂也叫他,焦大哥也在叫他,老家乡间,郁郁葱葱,遍山青翠,连味道都是那么好闻……
营帐里,焦应也给叫了来,军医们都急得直抹汗,可小笔却迟迟不醒,眉头时皱时展,似乎是疼痛难忍。
时承运坐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手,面上却毫无表情,只轻声问焦应:「他会不会旧疾发作?」
「看着不是,他发作起来会死命嚷嚷……」
军医们一听病人有旧疾,顿感非自己医术不行,纷纷上前道:「大帅,小军门有旧疾,体虚,要好好将养,自会大好。」
「对对,这会儿他是受了惊吓,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