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出书版)(56)+番外
……他在哭?
小叶子在哭?
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笔闭上眼,往后退出几步,紧紧抿住唇,他喘着气,走!走!走!不能进去,趁自己没扑过去的时候快走!
他拎着手里的包袱,几乎奔命似的逃出了后院,拿出整锭的纹银,立即就雇了辆好车。车把式惯常走长途的,跟他打招呼又带上两个走单帮的客人,能帮着一起付点车钱,也好凑个热闹。
小笔只知道点头,两个单帮客上来他根本没在意,跟他搭话茬他也什么都听不见。他抱着膝坐在马车一角,连马车行起来都没察觉。
胸前似乎有些痛,是伤口痛吧?
可是越来越痛,蔓延至全身。
小叶子哭了。他从不哭的。
他哭什么,都要做皇帝了,虽然老婆死了,可儿女都还在,到时真做了皇帝,三宫六院,成千个老婆等着他呢。
他很想冲进去问他,为什么难受,为什么会哭。他想叫车夫停下来,转头回去。
可是不行,不行,打定了主意了,接下去得为自个儿活了,不管他了。
可他为什么哭啊,他从不哭的!难道有什么隐情?
是为了自己?
一定又像小时候,偷偷地,一个人躲到放旧书的阁楼上哭。用力捣住嘴,不出一些些声响,不让人晓得。
那时的小叶子九岁,他六岁,阁楼的梯子很陡,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去,就看到刚来家里不久的漂亮少爷躲在角落里偷哭。
他跑过去,拍他,问,你饿了?
那双带着水的眼睛真的好漂亮,盯了他一眼,垂下睫毛,声音嗡嗡的──不饿。
那你哭啥?
他用力抹掉眼泪,说,我没哭。
你跟我一起玩,我带你挖蚯蚓钓很大的鱼好不好?
他又看他,看了好一会儿,问,你叫什么?
可六岁的小笔还没名字,阿猫阿狗随便乱叫,他嘟着嘴反问,你叫什么?
我是时叶。
叶?树叶?你是小叶子哦。
之后,他成了少爷的伴读,取名奉笔。小叶子再也没哭过,是因为自己吧,小笔一直这么觉得。他和小叶子是命定的,谁也离不开谁。他一直这么觉得。
车把式唱着不知名的山歌,车已经驶出了府城,小笔拉开车帘,往后探看,却不知在探看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太阳渐渐落山,车把式向车上的人提议不停车抄小路,大家凑合吃点干粮,熬得两个时辰就能到栗县。
小笔没说什么,眼见着马车离官道越来越远,心想,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再见不到他了吧?
不知怎么脑子里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而白天看到的缩在屋角哭泣的小叶子的情状也不断交替出现。
以后再过一年,过两年,过很多年,会不会忘掉小叶子长什么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发火生气的样子,在床上舒爽的得意模样,又或是现如今多出来的阴沉凶狠老谋深算的大官样子,会不会忘记呢?
小笔觉得自己没用,明明想好要重新来过,只为自己活的,过最想过的日子去,可才离开那么点时间,就开始害怕会忘掉心里的小叶子。
他不想忘记的。无论小叶子会不会忘记他,他都不要忘记。
如果有幅小叶子的画就好了……留个念想。
他一个人窝在马车里坐着,也没想着吃东西,浑浑噩噩间就到了栗县,还好车把式有些门道,车子竟然开进了县城,到了他相熟的小客栈才停下。
小笔想着省钱,不过也不愿住通铺,便跟两个单帮客一起住了一间房。
一番洗漱,他枕着包袱躺下,听着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却睡不着。像是着了魔似的,越是不想想,越是要去想。
他为什么哭,他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还有人要杀他吗?才七、八年光景,人却变得这么厉害,在京城受欺负了?小笔难得心思清明,琢磨了会儿,却又觉得那家伙这些年过得也不舒坦,当官有什么好……不过这些跟自个儿都没关系了,他反复告诉自己,别想了,睡觉,早早地回乡过日子。
可不成,他翻来覆去,终于腾地坐起,摸着胸前的碧玉蝉,他把脸埋在膝盖里……
就这时,外间突然有了喧闹声,马匹嘶叫声,马蹄声,夹杂着人声。小笔心里一跳。是他么?难道方家兄弟一直跟着,不会啊,自己离开时,他们都给小叶子赶开去了,不会发现。
他正思忖,喧闹声更大,竟有人敲起了响锣!这栗县的县城从东到西不过大半里地,这么一阵锣鼓喧天,怕是全镇的人都被吵醒。房里两个单帮客揉着眼睛骂娘,小笔却清楚地听到──
「小笔,小笔,小笔,小笔──」
并没别的话,只是一声一声地喊着,声音嘶哑之极,难道是从蕲州府城一路喊过来的?这家伙什么时候变这么傻?
「小笔,小笔,小笔──」
小笔发怔,不敢去辨认声音里有着什么情绪,焦急、情切、绝望。
客栈里斥骂声纷纷响起:「格老子的,鬼叫啥,叫魂呢?」
「王八盖子的,要不要人睡啦!」
一众骂声里,老板娘低声嚷道:「客官们,忍着些,是大帅的人马,时大帅在找人,可不能乱骂!」
顿时,骂声低下去,房里两个单帮客刚才还骂得起劲,这会儿蔫了似的重新躲回被子里,只在嘴里嘟哝:「这当官的大半夜不去抱美人,脑壳坏掉!」
「小笔──」声音越来越近。
小笔坐在床上,手紧紧捏住,他真的来寻来了。
似乎是得知他就在这家小客栈,声音就在客栈门口停下,接着便听到敲门声,开门声,老板娘的咋呼声。
客栈的小天井里,男人再次大喊:「小笔!」
你真的不出来么?男人举步走向老板娘指点的客房。决不能分开,决不能。
没等他走到,客房的门就已打开,长相普通,单眼皮薄嘴唇的年轻人站在门内,神情怔然,望着男人。
「小笔……」声音极轻,声调软下来,嗓子几乎全哑,身体也快支撑不住,加上快马赶回的三天,他差不多四天四夜没合过眼了。
小笔看着他,心里一疼,抿了抿唇,说了句:「你瞎嚷嚷什么,别人都睡不了了。」
男人说不出话,一头扑过去将他抱住。
他害怕之极,惶恐之极,一生从未如此恐惧,小笔的房间空无一人,包袱也没了,走了。只留他一个人,生不如死,活着等若死去。
他颤抖着,拼命抱住怀里的人,如果再寻不到他,自己都要发疯。
「小笔……你别走!你别走!」他支撑不了疲倦已极的身躯,慢慢跪下。
再想不了什么变通方法,使出什么高明伎俩,他只把头埋到小笔的身前,就好像少时被人欺辱排挤,只有眼前这个人处处帮他疼他顾惜他,他一生人再没别的可留恋,只眼前的最宝贵。
小笔见他两膝着地,便要将他掺起,这客栈里的人可都看着啊!你可是个大官儿,要存体面的!可感觉到紧抱着自己的身躯簌簌发颤,他的小叶子就像小时候,拱着一颗头拼命要钻到自己怀里,一颗心整个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