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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21)

这一天的傍晚,知青们都回来了,大家认为许解放已经回部队去了,也没有人在意。只有徐援朝发现,爱军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儿,他也说不上来,只觉着他的眼神都是散的,木木的。

一连几天,爱军都在想啊,想啊。终于认清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自己对郁解放的爱。

蒋爱军爱着郁解放。

他特别特别想把这件事告诉解放,也许不该爱,可是爱这件事,是多么多么地无可奈何啊。

他得告诉他,不管解放会怎么样的反应,他想见他!

只是,解放还会不会来?

会不会?

不会。

解放此后一直没有再来,一周,两周,三周。

水跃进问起来,爱军淡淡地说:”他们是又要调防了吧。“

到了第四周,爱军忍不下去了。

那天是周三,他觉得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跟谁也没有说,就从村子里跑到了解放部队所在的镇子。

爱军蹲在营地门口,希望可以碰见解放。

门口站岗的小兵奇怪地看着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听前一岗的同志说,他看着军营大门有一天了,小兵的精神高度戒备。

站哨又换了两个,个个都对这个年青人充满了好奇与防备。

但好象,他只是抱膝坐在那里看着,没有任何行动。

如果,爱军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那天不喝酒就好了。

或者说,如果那天是两瓶酒,可以让他们再醉一点就好了,干脆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爱军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哨兵跟着,鼓足了勇气问:“请问,有一位郁解放,你认识吗?”

哨兵警惕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只是想找他说两句话。请问......”

哨兵挥挥手说:“快点儿走吧。老百姓是不能随便上这儿来找人的。快走!”

这个哨兵并不认识许解放,他也不知道,其实解放被关了禁闭。

两天一夜之后,爱军站起来,象游魂一样地回了村子,倒头睡了十多年钟头。

以后,每天干完活儿,他都会在村口,第一次与解放重逢的小土坡上转来转去,或是坐着看向村子通往外面的唯一的那条路。

栓柱又在唱:你若是俄的哥哥哟,招一招的那个手,你若不是俄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这一天,爱军又坐在小土坡下。

徐援朝从他身后走过来,看了他半天,突然说:“蒋爱军,别傻!”

“什么?”爱军问:“你说什么?”

援朝又说:“我说,你别傻!”

他的眼睛里全是了解的深意。爱军这才明白过来,援朝什么都知道。

爱军转过头去,没有作声。

徐援朝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胳膊:“起来,跟我回去!跟你说别傻!”

爱军暴跳起来,挣扎中一拳向援朝打过去:“关你屁事!”

援朝转身让开,就势攥了他的手,下劲把他拢在怀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听我说,蒋爱军,别傻!”

爱军在他的怀里扑腾如落网的走投无路的鱼。

援朝用力按住他,又说;“小军,别傻!”

爱军的身子软下来,靠着援朝的肩急促地喘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徐援朝甚至听见他笑了一声:“晚了。”他说:“太晚了。”

25

徐援朝对蒋爱军说:别傻,你别傻。

可是,援朝又说:如果已经傻了,你就别怕。

爱军想了一夜又一夜,是啦,要么别傻,傻了你就别怕。

他坐起来,开始给解放写信。

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他曾经是一个好学生,可惜没能继续读下去。

他觉得心里有那么多的话,笔却是极涩极滞的。

这封信,他写了好几天,他写他们小时候的事,写他少年时对解放朦胧的感情,写插队的这几年对解放的无限思念,写自己突然意识到的不能与人道的爱意,无望但是怎么也丢不下的爱意。

他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解放,然后,等着解放的回答。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解放的答案会是什么,如果那答案是温暖的,令人满足的,解放当时就不会跑,跑得那么失措苍惶。

他不怪他,他何尝不是怕得要死。

援朝说过:别怕,别怕。

可是怎么可能轻易地摆脱这种惧怕呢?

走向前,就意味着被家庭的唾弃,被整个社会排斥,一辈子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

在黑暗里的爱情,能够支持多久?

可是不向前走,爱军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退到哪里去。

退到哪里呢?退到把解放当做真正的兄弟的日子里去?

但是真的太晚。

早在解放跑去乡下,把参加麦收的他接回北京时,他蒋爱军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爱军的信终于写完了,可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寄出去。

一方面是他犹疑不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接到一封信。

不是解放,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写来的。

信是解放的妈妈写的。

她在信中告诉爱军,他离开的这几年,蒋妈妈的身体迅速地垮了下去。

在爱军走后不久,蒋妈妈太过劳累与省吃俭用,得过一次急性肝炎,脸黄得如草纸一般时才被解放妈妈劝进医院,没有好透,她就出了院。去年起,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东西都模糊不清,解放妈妈曾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了半个月,可是她执意要回到自个儿的家里去,说是怕爱军突然回来找不着她着急。

蒋妈妈说:“外头多少去了北大荒去了陕北的孩子都写信回来说要一辈子扎根农村,爱军也写信来说过这话,可是......我还是想着他回来,你可别笑我落后啊,大姐。”

解放妈妈在信中还告诉爱军,她与解放的爸爸已在想办法把他办回北京去。

这消息太突然,太意外,爱军完全地失去了主意。

过了没多久,他们果然给爱军办妥了回城的手续。

在窑洞里睡的最后一晚,爱军几乎没有合眼。

在这里他呆了五年,艰苦的日子,过起来特别地长,但是回头看,不是没有快乐的。他与伙伴们一块儿种地,劳作,一块儿挨饿,甚至要饭,一块儿把他们的青春一点点洒在黄土地里,把希望也埋藏下去。

而且,因为解放,日子里,还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他们曾在这间窑洞里渡过许多的时光,还有村子通向外面的那条路,他们走过许多许多的来回,在河里洗过澡,在田头烤过玉米,在土坡上骑过自行车。

这下子,便要离开了,要很多年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到回不来了呢。

瑞林因嫉妒而叹着气,早早地躺下不理人,水跃进也伤感地叹:又走了一个。徐援朝说:走吧走吧,能走的,都走吧。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总归是好的。

徐援朝的父亲终于“解放”了,可是在运动中死了心,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到固执的革命者,成了一个逍遥派,唯一的愿意就是把儿子办回城,正在拉下脸四处活动想办法,他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可是,他的女朋友可能回城无望,他也有他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