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气呼呼地说:“我们好好地吃饭,这位,多灌了几杯上来挑衅。我衣服都叫他扯坏了。”
爱军掏出钱来,塞到那人手里:“我赔。请放过他,您大量别跟醉汉计较。”
那一群人走了。
人群也渐渐散了去。
爱军扶起地上的人:“援朝,援朝,来,起来,还能走吗?跟我回去。”
爱军把徐援朝带回了自己家。
蒋妈妈眯了眼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赶紧去打水找药。
爱军帮援朝擦洗。
蒋妈妈说:“刚刚我一打眼,以为是解放呢。那孩子小时候,也常跟人打得青头肿脸的上我这儿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军手下一顿,眼皮轻轻地颤。
啊,解放,那莽撞跳脱的解放,满脸的伤,伤里露出无所谓的笑来。
援朝却还是木木的。
蒋妈妈又说:“年纪青青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打成这个样儿,爹妈对象都得心痛。”
援朝愣愣地看了蒋妈妈一会儿,突然拉着爱军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爱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凄惨,他的记忆里,援朝成熟,稳重,颇可依赖,从未想过他会哭得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爱军拍他的肩:“援朝,援朝,出了什么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城的?”
援朝呜咽地说:“才回来一个月。才一个月,你说,红英怎么就没了呢?”
红英是援朝的女友,还留在陕北的。
爱军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红英姐怎么啦?没了是什么意思?”
援朝抓紧爱军的手,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红英跳了河了!我回北京的半道上出的事儿,我折回去回去时,就只看见她的坟。”
一时间爱军的脑子翁翁地响,红英,那个沉默的女子,圆脸庞上全是温存安静的笑容,最苦的日子里也不曾见她有什么怨言,这几年里,他与跃进援朝的衣服都是她给补的。
人就这样突然地没了。
援朝说:“爱军,我要回去,我要去弄清楚,她为什么会投河。没人肯告诉我。没有人肯说真话。”
爱军说:“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回去。等你平静下来。总会弄清楚的,好好的一个人,不可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那一天晚上,爱军留援朝住自己家里。
援朝在梦里尤自大叫红英的名字。
爱军把他摇醒,倒水给他喝。
援朝突然问:“爱军,解放有没有消息?”
爱军摇头。
援朝沉默一会儿说:“爱军,我们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在母亲的催促下,与那位叫护士古兰的护士就那么相处了下去。
逢到周末,两个人一同出去,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不太说话,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谈不上不快乐。古兰不是让人讨厌的姑娘,她安静懂理,爱军不是傻瓜,他看得出,古兰是快乐的,有一丝丝的喜悦从女孩子的矜持下透出来,象初春的讯息,从枝头的绿芽里透出来一样。
古兰当然是快乐的,蒋爱军身材瘦长,面容清爽,虽是布衣,却总是十分干净周正,不轻浮不犯贫,没有恶习,下过乡,吃过苦,知道好歹,况且是军工厂的,是女孩子心中很理想的对象。家里虽不富裕,不过那又有什么?自家不也是一样?嫁人看人品,不看家势的,古兰也不怕清贫。
但是,爱军明白,这不是他要的幸福。
不是。
他的幸福,全系在一个叫解放的人的笑容里,系在他与他共同的,近二十年的岁月里。
可是他的幸福,现在全无消息。
有多久,没有见到解放了?
曲指算来,半年多了。
古兰的母亲曾是爱军妈妈的师傅,从年初起,得了重病,很快就不行了。她提出来,死前,一是想见一见下了乡的大儿子与大女儿,二是,想看着小女儿成个家。
蒋妈妈也正有此意,关起门来,她把这层意思说给爱军听。
爱军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爱军跟妈说,他要想一想。
他还想做最后的一次努力。
爱军给解放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回音的话,他就放手。
爱军在信里写道:解放,我要结婚了。就定在年底。解放,我怎么办呢?
27
解放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车箱里挤满了人。
多的是衣衫破旧的百姓,黄瘦的脸,大包小包,行李与旧棉胎堆满了行李架,座位底下塞的都是篮子与包裹。偶有穿着蓝色干部服的人,拎着人造革的包在人堆里挤过,还有象解放这样的军人。
人群里更多的是与解放差不多大年纪的人,神色疲惫,眉宇间都是萧索与怨气,还有着对未来的疑惑与担忧。
解放看得出来,那都是知青,有的大约是回城了,但也有的,可能是办了病假,打算赖在城里再也不回乡下去的,或是,打算回去找门路办回城的。
解放自己,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军用挎包。
挎包里,满满地装着爱军的来信。
如果打开来看,就会发现,所有的信都磨毛了纸边,显然是看过无数次了。
解放把挎包搂在胸前。
爱军信里的每一个字,他几乎都能背出来。每回看的时候,就好象爱军在他耳边絮絮地讲着,爱军的声音是淡的,但是声音里的失望与忧伤都浓重得化不开去。
那一天从村子里逃回兵营,解放第二天便被关了禁闭。
因为焦燥的不安的解放,与副排长原本就有点小矛盾,一言不和,解放动了手。
本来,队伍上一些农村与平民干部就对解放这样的干部子弟颇多不满。解放做为一名干部,居然动手打人,影响是极坏的。三天以后,解放才从禁闭室里出来。
解放的上级,是他父亲的老战友,把解放暂时停了职,弄到自个儿的身边。
过不多久,爱军的信一封封地来了。
有许多次,解放提起笔来,只在纸上写下“爱军”两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
解放觉得自己好似被劈成了两个,一个想飞奔回村子里,找到爱军,抱住了再也不撒手。另一个,阴沉了脸,端坐在方寸之地,仿佛落地生了根,那根子就是惧怕。对事情本身与对未来的惧怕。
解放爱上了喝酒。
如今的解放,几乎是一个闲人,闲下来的时候,太多的事会涌上心头,如巨浪拍石,解放受不了那种一天又一天的冲击,他常常买来酒,在晚上喝个半醉。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趴在宿舍桌上睡过去。突然被临头的一盆凉水给淋醒,才发现,首长坐在他面前。
首长说:“去把脸给我洗干净,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孬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