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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25)

他和解放,完全地断了联系,连干妈那里都很少去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地过下去,也就是一辈子。

可偏偏,蒋爱军与郁解放,始终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地牵扯在一起。

半年后的一天,爱军照常上班做活。0624F96F破沉一:)授权转载 惘然

中午的时候,厂里的广播响了,叫大家都去礼堂集中,开一个短会。

工人们都聚集在大大的礼堂里,这个军工厂,规模不小,有上千号人,所以,当初建的礼堂相当地大,两边齐整地排列着鲜红的旗帜,主席台上,高挂着主席像。

爱军坐在同事们中间,诺大的礼堂里,只有极低的细语声,待厂长进来后,立刻变得一片寂静。

爱军抬头的时候,看见几个人跟在厂长的身后,在主席台上就坐。不是那几个熟悉的副厂长与主任,都面生得很,只有一个人,爱军认识。

太认识了。

爱军已经听不见厂长的话了,尽管该位厂长以声若鸿钟闻名。

他只看见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军装已经脱去,穿了件深蓝的干部服,剪得很短的头发,似成熟了好些。

会后,爱军才了解到,原来,解放复员了,也分到这个厂里。

解放成了爱军所在车间的主任。

下午,师傅蔡卫东叫爱军去帮着搬新到的布卷。

国防绿的大卷的布料,浸过了水,湿淋淋。重得难以想象。工人们都是用一个铁勾子,勾住布卷,两人一组,用力地拖动。

爱军的同伴忽地肚痛起来,跑去厕所,爱军一个人,奋力地拉着,心里慌乱的时候,只有做重活儿,才能让他不去想任何事。

突然有双手,拾起一旁同伴的铁勾,与爱军一起用力地拉动布卷。

爱军抬起头,只说出半个谢字,就愣住了。

解放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露出笑容来。

解放说:“爱军!你好吗?”

爱军也微笑起来:“好。你回来了?”

解放说:“回来了。妈说,还叫我进这个厂子。”

爱军又问;“回家住了?干妈干爹跟小妹都好吗?我......好久没有见着他们了。”

解放说:“我妈也总问起你呢。爱军,我,不住家里,住厂里宿舍呢。”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有工人走来走去,都会招呼一声:郁主任好。

这个称呼似乎叫爱军觉得很有趣,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解放觉得,这样的笑容,他真的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过了。

解放问:“活儿累不累?”

爱军笑道;“不累,再累也累不过在乡下的时候。”

有铲车行驶过来,铲起堆在地上的大幅布卷,解放下意识地握住爱军的手臂,将他朝身边一带,躲过那乌沉沉的机械手。

两个人突然地拉进了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解放滚热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服在爱军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温暖,竟然使爱军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爱军觉得,他不能在留在这里,他的面颊酸痛,他的笑容快要落下来了,落在地上,摔至粉碎,然后,剥落出他本来的心思来,再也无从躲藏。

爱军于是说:“我去干活儿了。”

解放说:“好。”

爱军转身的时候,又听得他说:“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干妈。”

爱军点头:“当然了,她一定乐死了。”

解放轻轻地说:“我想她的炸酱面。”

爱军说:“你还记得?”

“记得。”解放说:“我都记得呢。”

那天下了班,解放果然去了爱军的家。

蒋妈妈看到许久不见的干儿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摸索着做了面条。

古兰今天做夜班,不在家,三个人坐在桌边边吃边闲话。

时光好象一下子倒退到十几年前,还是两个小小子,亮眉亮眼,言笑晏晏,不知人间会有磨难与分离。光影交错间,爱军还象从前那样,把自己碗里的,拨一些到解放的碗中,解放狼吞虎咽,发出希里呼噜的声音。

吃完饭,蒋妈妈拉着解放说个不停,一定叫他常来吃饭,在她的心里,一切都美满了,儿子,儿媳,干儿子,都在身边,“解放也快点儿娶个媳妇儿,干妈真是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死了眼也能闭得紧紧的了。”

解放哈哈一笑:“没有人看得上我呢。”

蒋妈妈说:“胡说!我们解放,要人有人,要相貌有相貌,想嫁你的姑娘非得排起队来不可。”

解放说:“我哪有干妈说的那么好。我挺没胆色的,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吃饭完,爱军送解放出来。

北方的夏天,很凉爽,有蟋蟀在墙跟底下叫。

解放说:“回去吧,这条路,我闭着眼也能走得出去。”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又多想爱军能多陪他走一走。

爱军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边,走出去老远,不肯回头。

那以后,解放与爱军,开始了他们在厂子里朝夕相处的日子。

解放变了很多,工作上,很快上了手,颇能当得一面,同事们都挺服他,爱军很是欣慰。

蒋妈妈得知解放不与父母住在一起,常常叫爱军带了家里的菜送给他吃。所以,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一块儿吃饭。

那一天,解放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爱军:“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原来是一瓶子糖水蜜桔。

解放用起子打开瓶盖,爱军伸勺子进去舀起来吃,清甜的滋味立刻弥漫了口腔。解放替他端着瓶子,看着他吃,爱军的心里,满是简单的孩子气的快乐,一口接一口地吃得很欢。

爱军再舀起一勺来,刚想送进解放的嘴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在半途又转了回去。解放看见,一把抓过他的手,把那一口蜜桔送进自己口中,顽皮地笑起来。

这一刹那间,旧时的快活明朗的解放,在这笑容与小动作里,回来了。

这暂时回来的一刻,这样美丽这样好,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他们都没有在意,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阴沉沉地观察审视着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29

水深火热。

用这个词来形容如今解放与爱军的心情也许是合适的吧。

理智上,用力将自己的感情沉在很深很深的幽暗的水中。

可是,水底,却有火焰燃烧上来。

对下乡时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你当一件事从没有发生时,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忘不掉。

就象身体上有一处伤口,你对自己说:不痛不痛,说不痛就不痛。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很痛。

在爱军的痛里,有比解放更深一层的东西。

背理逆伦之外,他还有深切地愧疚。

对他的妻的。

古兰每天给他做饭,只要她不上夜班儿,她会替他打好洗脸水,试好水温,她用土制的熨斗替他把衣裤熨得挺括。她甚至替他修剪指甲,用小挫子一个一个耐心地挫平挫圆。她说:“哎,你别躲,其实我最喜欢替人剪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