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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27)

轮到爱军不言语了。

“小时候我跟他们就不亲近,你是知道的,只记得现在见不到我人,那时候,我想见他一面有多难?恨不得找勤务兵先登个记才好。事事看我做得不对,最好我软成一团泥,随他捏个什么形状出来,再放窑里一烧,我这辈子就算被他定型了。”

爱军慢慢地说:“感情......是处出来的。躲开这么多日子,只能越来截止远,越处......感情才能越好。”

解放望着窗外,一笑:“可不,感情越处越好。可是那管什么用?现实的事儿,半点不由人!”

“不管怎样,回家去看看,没有跟自个儿的爹妈认真生一辈子气的。你......并不能懂得没有爸爸的苦。”

解放不答,但是爱军的话,他不会不听。当晚就回了家,却又与父亲大吵一通,连夜回了宿舍。

第二天,爱军看见解放的颧骨青肿起一片,爱军拣了毛巾浇上热水递过去给他热敷,解放接过来胡乱地擦一把问:“劝啊,你今天怎么不劝啦?昨儿没说出口,今天我支楞起耳朵来听你劝。劝我跟你一样去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

爱军不语。

解放压低了嗓子咬着牙,眼睛里盛了莫名的怒气而显得黑得不见底:“女孩子条件不错,老战友家的姑娘,门当户对,在厂医院做药剂师,多好?人嘛,都得走这一步,你就这么劝我,我准听你的,从小到大,你哪句话我没听?”

爱军死盯着解放愤怒压抑的脸,还有他额上那随着话语突突跳的青筋。

解放,我怎么开口?他想,用什么口吻?用什么立场?

我们在感表上无限接近,在理智上,却只能咫尺天涯。

爱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却又被解放一把抓住:“对不起,对不起!”

爱军转过脸来对他说:“晚上来我家吧,叫我妈给你煮个鸡蛋敷脸,青脸獠牙的,还美呢!”

解放笑了:“有炸酱面吗?”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没有!”说完,也笑了。

这是间小小的休息室,有工人进来,跟两人打招呼,爱军拿起桌上的水喝一口,走了出去。

解放慢慢地收起笑容。

往冷里走了,但还未到供暖的日子,脸颊是冷的,可是伤处是热的,冷与热交织在一起,理不清的头绪,道不明的滋味。

过了没两天,车间里平日就很热心的陈大姐在午休时挨个儿地凑份子钱,大嗓门儿说笑着:“好事啊,大家凑一点,讨个喜庆,结婚哦,男人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会儿啦。”

有工人开玩笑道:“大姐,你回回都这么热心干嘛?你儿子才刚十来岁,抱孙子把份子钱再收回去还得等好些年呢,莫不是你想踹了你家老刘再当一回新娘子?”

大姐笑骂:“放你娘的屁!这么抠门儿,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说笑归说笑,大家也还是二块三块地把钱递给陈大姐。

爱军满耳朵里只听见“结婚”两个字,四下里看看,解放不在。

大姐这时走过来,爱军问:“大姐,是谁要结婚?”

大姐诧异地扬扬粗短的眉:“你师傅要结婚,你做徒弟的不知道?”

不,他们好久不说话,连相互看一眼都很少。

“蔡师傅要结婚啦?”

“可不!姑娘是通县的。就这个月月底就办事儿。”

爱军掏出五元钱,递给陈大姐。大姐说:“哟,小蒋,这可不少。”

爱军笑道:“我师傅大喜,应该的。”

大姐收了钱,继续张罗去了。

爱军想起蔡卫东,那阴沉沉的眼睛,突然地就原谅了他在问:为什么是他时的怨恨与嫉妒。

同样的人,同样矛盾徘徊,近无可近退无可退的灵魂,都不容易啊。

爱军搓搓脸,也许这样过十年二十年就好了,就什么都放下了吧。

谁知过了没半个月,有一天上班时,爱军看见厂门口围了好多人,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要叫骂着什么,是一把清脆高昂的声音,语速飞快,只大约听得蔡卫东,陈式美几个零碎的语句。问了一旁的同事才知道,原来,蔡卫东竟然在临结婚的前三天悔婚了,坚决不肯结这个婚,女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姑娘的妈妈与大姐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被门卫拦住不让进,就在门口大声叫骂起来。

一连两天。

厂子里自然是议论纷纷。

有人抱不平:“这种事,不想好了再做,都快上轿子了才跟人家就不肯,不是耍着人家玩儿呢嘛。该骂!幸好那姑娘没有兄弟,不然,打上门来都有可能。”

也有人乐得有热闹可看:“看样子,那姑娘也没被占便宜,你看那两女的,骂来骂去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蔡卫东总归还是规矩人嘛。”3C81曲没么小:)授权转载 惘然

最后,事情到底还是过去了,据说蔡卫东答应,付出的财礼不要了,当做补偿,女家总算是满意地走了。

这事里的主角蔡卫东一直保持着沉默,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更为阴沉。

爱军有一日问他:“为什么又不结婚了呢?”

蔡卫东突然笑了一下。

爱军这才记起,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人笑,他笑的时候,好象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蔡卫东说:“眼前就是镜子,我只是不想象你现在这样苦。实在是不敢!”

原来,他倒是个勇敢的人。爱军想。

蔡卫东,真的就再也没有结婚。

而这些事,解放统统不知道。他请了几天的假。

几天前,母亲半夜派人找到他,说他父亲晚上上卫生间时突然休克,送到医院。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肝癌晚期。

药石已无效,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解放守了父亲几天,父亲似乎精神还好,催着他回去上班。

解放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跟父亲靠得这么近,呆得这么长,他发现,就这么几天,父亲瘦得脱了形。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个高大健壮,仿佛百毒不侵的男人,脸上有了老人斑了呢?

解放给父亲擦洗,用热水袋替他捂打吊针打得青紫得不成样的手与脚踝。一边说:“不要紧的,我来厂子这么多日子了,头一回请假。”

父亲没有坚持,他自己这一辈子,好象从未请过假,不过现在,从心底里,他想儿子呆在他身边。

解放说:“爸......要不......我想,上回你说的,沈伯伯家女儿的事......什么时候,我去跟人家姑娘见个面吧。”

父亲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倒说起了久远的事儿:“这些日子,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一家去四川,你哭着喊着要回北京来,真他娘地死倔啊,”他笑:“象我!”

解放也咧开嘴,笑着说:“爸,你好好歇着,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放心,您且得活到一百岁呢!”

爱军知道消息后,跟母亲一起来看解放父亲。老爷子病中变了个人似的,笑容特别多,特别软和温暖,一个劲儿地谢蒋妈妈从小到大对解放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