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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36)

蒋妈妈看不见东西,她的耳朵变得特别地好,她问:“是谁?”

献策下屏住了呼吸。

蒋妈妈又问:“是谁呀?”

解放一动不动。

蒋妈妈似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迎着太阳光,眯起眼。

解放后退着走,快走到院门时,蒋妈妈突然叫:“解放?”

她没有转过身,又叫了一声:“解放!”

“走吧。”她说:“走了就别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解放跌撞着出了门。一口气冲出两条胡同去。

街上在扩路,大量的青砖堆在路边,地面被挖得凹凸不平。

解放不知怎么地就一脚踩空,摔倒了,头重重地磕在路牙上。

还好,没有大伤。

醒来以后,解放发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

后来,他去了深圳。

十多年的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汹涌却不零乱。

解放握着那戴着熟悉的戒指的手,忍了十多年的眼泪全数涌出。

37最终章

解放站在爱军墓前。

当年他撒下的那些种子早已开出了蓬勃的花,从墓石间钻出来,密密匝匝,漫延至很远,五彩缤纷,象是那些沉睡灵魂的梦里开出的,无声的倾诉。

墓碑上,爱军的笑容依旧。

解放对他说:爱军,你看着我,看着我重头来过,看着我替你好好地活着,活出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来。

解放戒了酒,他把剩下的不多的资金,投资到服装行业,开始了艰苦而充实的打拼。

一开始,所有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南下进货,一个人扛着大包,买不到火车票,就打站票,半夜枕着包裹,睡在冰冷硬板又肮脏的地上,火车摇晃,空气混浊沉闷,但是他每每睡得很沉。

有一次,半夜,太闷热了,他无法入睡,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清凉的手,在他额头上清风一般地抚过。那种感觉,熟悉而甜蜜。解放半睁开眼,微笑。他知道他在他身边,也许有一天,他愿意来见他。

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伙计,扩大了店面,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加工厂,再后来,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触角慢慢地延展至其他行业。然后,他盖起了自己公司的大楼。

他成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2B1F00B5弹琵我:)授权转载 惘然

他同时也是一个最奇怪的商人。

他衣着简朴,住的还是当年部队的旧房子。出入无车,公司的车除了办公事从没见他开过,他如同一个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妹妹出嫁以后,母亲安心地跟着他过日子,没有再对他提过成家生子的事。

那一年中秋过后,解放的母亲脑溢血,几个小时候里便进入弥留状态。在去世前的十几分种里,母亲突然清醒,语调奇迹般地和缓清晰。她拉着解放的手说:南征,对不起。儿子,对不起。等会儿,我去跟爱军也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去世了。解放的生活越发简单,却给贫困地区捐资盖校舍,他收养了好多孤残儿,每年给他们发放生活费,并会抽时间去看他们。

他开始吃斋茹素,他发现自己平和了,快乐了。

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身材却依旧结实挺拔。他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和活动,走的最近的,只有援朝、跃进几个有限的朋友。

援朝终于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小姑娘完全是援朝的翻版,矮矮壮壮,生气勃勃,剪了极短的头发,假小子一般,和解放伯伯最为亲热,每次解放与援朝见面,她都会跟了来,在部队大院里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援朝笑说:“结婚迟有坏处。等你老了,退休了,孩子还在上学。外人看了,也不知是爸爸还是爷爷。”

解放大笑。援朝看着女儿又开玩笑地说:“这丫头长得这样丑,将来没人要怎么办?”

解放说:“不急不急,自会有懂得她的好的人来要她。”

援朝说:“我闺女将来给你养老。”

解放说:“成!”

每年有三个日子,解放会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一整天。

爱军的生日,忌日和清明。

他一定会去爱军的坟上。有时援朝也会和他一起去。他给红英也立了个碑。远远地在公墓的另一边。

有一次,解放在爱军墓旁遇见一个少年。解放在爱军墓脚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空地。

少年凝视他片刻,慢慢走近,坐下。

越长大,少年就越象足了爱军。只是他要结实一点,眉宇间多了一些倔强,清秀的眉头孩子气地拧着。

解放说:“你该考大学了吧?”

少年蒋清说:“嗯,还有四个月。”

“想考哪所大学?”

“当然考北大。”

“好孩子,有志气!”解放笑。

少年揪着身边的草,在指头揉得稀碎,手上沾染了绿色的汁液。下了决心似的,他问:“我妈说,你是我爸从小的朋友?”

“是。”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妈不怎么说起他。”

“你爸爸,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成绩好,我不能比。他懂事,孝顺,良心好,见人不笑不说话。”解放微眯起眼睛:“你爸爸,高兴的时候,笑得比谁都欢,可是生起气来,就象合上的蚌,任你怎么劝,怎么哄也不开口。怪急人的。你爸,下过乡,在农村,很艰苦。可是他从来不说。样样农活都学得象模象样。回城到了工厂里子也是一样。你爸爸,从小爱吃糖,棉白糖。小时候,一有机会,我们俩就把糖罐子抱出来偷吃,大勺大勺的白糖填进嘴里,那时候也不觉着腻味。你爸爸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总是白的,蓝的,布衣布裤。要不,就是旧军装。他从来也没有抱怨过......”

少年安静地听着,想象着照片上年青的父亲,活生生地好似就在眼前。

聪明的少年,与当年的爱军一样,心地纯良,他没有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这样尴尬尖锐的问题。解放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整整说了两个小时。

与爱军有关的一切细小的事。散乱无序,却饱含深情。这么说着听着,两个人都觉得,好象那个人并没有逝去,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有一天就会突然地归来。

解放转头看着少年认真的面容,年青蓬发的生命,额角饱满,鼻头浮着细汗。这是爱军的血脉,解放觉得,他也是他的血脉,他的骨肉。

解放说:“好好念书,你念到什么程度,伯伯都会供你!”

蒋清笑起来,微仰起头:“等我考上了,第一年过后,我就去勤工俭学。我养得活自己,还要养我妈。”

解放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一起坐颠簸的郊区车回到市区。临分手前,蒋清突然叫他:“解放伯伯!”挥手跟他再见。解放一下子湿了眼睛。

半年之后,爱军的儿子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解放得到消息,赶到了古兰那里。

古兰老了很多,温和沉静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