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诚接着道:“戴上这个。”
白练离诧异地抬头看他,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却见他微微一挥手。早有一边立着的小童捧过来一样东西。
白练离往小童手上的托盘上看去,一根白色哭丧棒,一顶白色长帽子,尖顶,上书四个大字“你也来了”。
白练离知道那是白无常该戴的,他拎起帽子,细看了一回,咬着嘴唇偷笑,实在忍不住,最后终于有一声轻笑溢出口边。
那边薛允诚听得那脆生生的一声笑,说,“又笑?”
白练离扬起脸,“好难看,像座塔嘛。”
薛允诚道:“不准笑。”
练离道:“哦。”
薛允诚道:“地府要肃整威严。”
练离问:“为什么呢?人生苦短,世人都惧怕死亡。多半是因为想象中地府的阴森可怖。若咱们地府的人大家一团和气,笑脸迎人,”停下来笑一下,“哦,不对,是笑脸迎鬼,大家就都不会再畏惧死亡,会觉得死,不过是另一种活的法子,便能在生时更快乐更圆满,岂不更好?”
离得远,薛允诚却依然能看到那孩子眼中明媚的光彩与笑意,俐落清脆的声音,扬洒下来,珠玉一般。
薛允诚慢慢地道:“荒--唐!”
练离只单纯地说出心中所想,其实这一番想法儿,他从未与人说过,听到薛允诚说荒唐,虽心中不全服气,却以为是真的有些荒唐,低下头去,有些黯然,心里想着,你不愿笑就不笑好了,我愿意笑就笑好了。一念轻转间,又笑出来。
薛允诚道:“别笑了。”
白练离收了笑容道,“好。我没再笑了。”
薛允诚道:“你在笑。”
白练离觉得委屈,“没有了,这会儿没在笑。”
薛允诚道:“在笑。”
白练离说:“没有呀,我天生一付笑模样儿。”
薛允诚道:“想留下,别总笑!”
白练离叹一口气,“哦,知道了。”
一眼又看见托盘里还有一样东西,白练离捏起来看。
是一张面具,薄如纸,捏在手上半分重量也无,面具上有高吊起的眉,咧开的嘴,形成一个诡异的笑,鲜红的长舌露出口唇外。
白练离只知道白无常该有的大致的样子,其实并不具体地知道无常确切的形象,这一看之下,吓了一跳。
“我以后每次出去办公事都得弄成这副样子吗?”
“是。”
白练离拖长了声音,“不--要--啦。太--难--看了。吓坏人,鬼都吓坏了。”
软软的声音,清越的,带着少年特有的微微扬起的尾音。
“穿或是回去!”
“好吧好吧好吧。我穿就是了。”
练离把帽子带上,面具也贴上脸。
“下去吧。”
练离答:“是。”
往外走了两步,终是不甘,还是回过头来,掀开面具,恨恨地做了副怪样儿。
却依然是明媚可爱,看得堂下小童呆呆一愣。
却不知这副样子都落在阎王薛允诚眼里。
这一晃,白练离在地府已经待了不短的时间了。
出乎薛允诚的意料,这个孩子办事相当负责俐落。从未误过事,从未失过手。与黑无常两人尽心尽责,省了薛允诚不少的心,他们两个,加上牛头、马面,及判官,捉拿鬼魂,区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往投生,所有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条,倒让薛允诚从未有过的清闲下来。
薛允诚私下询问黑无常黑君黎,黑君黎说,“这个孩子,倒真是不错,办事牢靠,从不偷懒,很有几分原先那位无常君的风范,似乎还多着两分机灵。”
“就是,”黑君黎停一歇补充道,“总抱怨他那身行头难看呢。也难怪,长得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生生要把一张俊俏的脸遮住。”黑君黎人高马大,粗黑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个百年难见的温情笑容。
这位黑无常,千年前,在人间,是一位好逸恶劳的男子,在乡邻间坏事做绝,被父亲失手打死,死后恶习不改,阴魂在人间依旧作恶害人。父亲请了高僧来收他,他凄苦地说,父亲啊,儿子不是又来害人,而是来看看您,因为如今我要去十八层地狱受刑去了。他在十八层地狱受尽了磨难,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贵,自己过去干的那些恶事,实在有罪。在终于得以能投胎做人时,他放弃了。坚持留在地府赎罪。三年之后,薛允诚的长兄替他上报天宫,封了他做黑无常,专司捉拿恶鬼。
黑君黎道:“王,你不要怪他。他实在还小,但真真是个好孩子。”
这许多许多年里,黑君黎再未见过像练离这样的孩子,聪慧无邪,言语活泼,办事又爽利,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实在让人没法不喜欢,单看那一双美丽的流光逸彩的眼睛,就先软了心肠。他总让他想起曾经爱过的一个人,那样灵巧的任性的孩子,一双美丽的桃花样的眼睛。
薛允诚道:“我哪里会为难他。”
背过身去,也有一个微弱的笑意从脸上一闪而过。
可是,薛允诚也发现了自练离来后,这地府十殿还有些另外的变化。
地府正殿左右各有东西偏殿,东边的偏殿是薛允诚的日常起居处,西边的,则是黑白无常的住所,都是极宽阔的厅堂,不大却极舒适的卧房与书房。判官另住在稍远的殿里,他的身份在地府也是极高的,加上在十殿的年月最久,享有不少的特权。
话说这西殿一向清静,这一天薛允诚却听到里面传出啪啪的声音,进去一看,见黑君黎与一个小童甩着长绳儿,白练离正在跳绳。非常的轻盈,长长的头发飞扬起来。见他进来,练离停下来,高兴得说,“太好了。”从小童手里拿过绳头,递到薛允诚手里,“帮我甩绳好不好?”
黑君黎忙道:“练离,叫小豆甩不好吗?”
练离道:“小豆太矮小,你们俩个身量相当,甩起绳儿来才好那。”
薛允诚也不说话,将绳儿扔回小豆怀里,轻哼一声,走了出去。
又过了两天,薛允诚进了西殿,看见练离一个人在厅堂里跳来跳去,不禁问:“你在干什么?”
练离吓了一跳,背砰的一声贴着墙。
薛允诚又问:“问你,在干什么?”
练离道:“跳房子。”
薛允诚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了块小石子。
薛允诚看他扑棱扑棱的眨着眼,想是上一回吓着了他,转身走出去,片刻回来,递过什么来。
练离接过来看,是小半块琉璃瓦,青绿的颜色,有暗红的花纹,边角磨得光滑。
薛允诚说:“玩儿吧。”
练离捏了那片瓦,绽开一个笑,说,“这里的青砖地真好,跳房子最合适啦。”
薛允诚哼一声。这地府的殿前殿后的地上,都铺着天然青色大理石,亏了孩子拿它当跳房子的格子,竟然与多年前的自己一样。
第二天,薛允诚发现,练离居然在那片瓦上穿了洞,将它系在腰间,跑动中就在练离天青的衣袂间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