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贸然闯入竹林的小女孩。
女孩的笑容极其灿烂,像极了天边明霞与辉光,照进他阴暗的人生,让他知道,原来世间除却黑白两色,还有另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颜色。
她就是那个颜色。
可是她也已经很久没来了。
长公主的逼宫,是她一手促成的,而今的她,不再是在谢元手下讨生活的艰难翁主了,她比天家皇子更为尊贵,是一手遮天的长公主的独女,是太后心尖宠,是天子掌中宝,千娇万宠的她,只怕早就将竹林中的他忘记了。
毕竟,她的人生多姿多彩,实在不缺他一个玩伴。
李斯年垂眸。
竹林中再起微风,时间的年轮悄然划过。
如果他的人生一直处于黑暗之中,那他或许不会期待阳光,可一旦感受过阳光的温暖,谁又愿意忍受黑夜的冰冷?
他忽而有些向往,竹林外的世界。
有她的世界。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他放出了她一直在寻找的番薯的消息。
凌虚子得知他的动静,再次授课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凡尘俗世的情爱,最是沾染不得,你父母死于愚蠢至极的感情,你难道还要步他们的后尘?”
他平静合上书,淡淡道:“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我与父母所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
凌虚子长眉微挑,道:“你父亲也曾以为,纵然他被世人厌弃,你母亲会对他不离不弃。但最后,你父亲错了,你母亲更是错了。”
“你与你父亲一样,不被世人所容。你与安宁翁主,不会有甚么好结果的。”
听到这句话,李斯年抬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凌虚子。
“我与父亲最大的区别,是我长了一颗人心。”
李斯年说道:“而父亲,他没有心。”
微风袭来,招旗迎风舒展,凌虚子微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不再年轻的脸缓缓笑了起来。
凌虚子道:“不错。”
“宁王殿下的确没有心。”
李斯年没有再接话,只是拿起书,起身出了屋。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所谓的父亲也曾有过挣扎,他的父亲也曾有过一腔热血,可终究被世事冷却。
他终究比父亲幸运,尚未泥足深陷,便遇到了照进他生命的阳光,而不是如父亲一般,前方无路,后方是悬崖。
李斯年回到竹林,焚香弹琴,闲暇时间再喂喂仙鹤,极有耐心地等着程彦的到来。
他半生时间,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等待。
以前时候等母亲,现在是等程彦。
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给竹林披上一层红妆,将厚厚的积雪也染成微红一片,像极了少女怀春时的心思。
程彦就这般到来。
她又长高了许多,精致的小脸上略带着婴儿肥,凤目流转,顾盼神飞。
“你知道番薯?”
她上下打量着他。
一别经年的时光,让她学会隐藏了自己的心思,她眼底的惊艳之色闪得飞快,只留审视藏在眼底。
“不错。”
李斯年颔首。
他知道以她的心思,必会提出交易之词,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向她风轻云淡道来。
华京城的宫灯,梁州之地的梁王府,最后一个,要等他们的关系足够亲近之时,他才会向她提起。
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不是父亲,他的小翁主更不是母亲,他与小翁主的结局,并不会如父母亲一般,两两相忘,不死不休。
可他的计划还是出了一些意外。
又或者说,他的小翁主委实聪明,竟能瞧出了他的算计。
看着小翁主气得微红的脸,听着她脆生生的话,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那些怨怼,到底有没有意义。
这个世界,是否与小翁主所说的一般,只要他张开怀抱,世界回报他的一定是美好?
他不信世界是一面镜子,他如何,世界便如何,但他信小翁主的话。
他开始慢慢改变,努力消去自己心底的戾气。
事实上,他根本无需太努力,他的小翁主,是一个温暖的小太阳,走到哪,便会把阳光带到哪。
她带着万丈霞光闯入他的世界,让他心底的雾霾与戾气无所遁形。
他开始收到旁人钦佩的目光,他被人称为李郎君,而不是略带几分轻佻之意的小郎君。
他忽而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若能一直这样,他愿意收去身上尖锐的利刺,变成小翁主所喜欢的模样。
又一年,上元花灯。
他的小翁主已经很大了,褪去了孩童时期的稚气,抽条后的身材玲珑有致,走到哪,都是世人目光争相追逐的所在。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带他的小翁主出来看花灯。
这般好看的小翁主,应该他一人独赏,而不是带到大街上,感受世人争先恐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李斯年很想用一用月下香,将周围拥挤人群全部除去。
可那样的手段太过狠毒,会招来小翁主的不喜。
他的小翁主,心心念念的,是九州百姓,天下一统,但现在世家林立,北狄虎视眈眈,小翁主的心愿迟迟没有达成,这种情况下,他不能再给她添乱。
李斯年便只好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程彦的身上,牵着程彦柔软的小手,仿佛这样,便能让周围人不再注视程彦一般。
程彦觉察到李斯年的醋意,忍不住笑了笑,道:“你的心啊,比针尖还要小。”
李斯年勾着程彦的手指,说道:“我本就不是豁达明朗之人。”
程彦说的不错,他的心很小很小,只容下程彦一人。
程彦笑了笑,牵着他的手,穿过热闹的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街道。
这里的景致与外面大不相同,只有零星的几盏灯挂在街上,浑然不见刚才华灯初上将街道上照得如白昼一般的喧闹。
程彦轻车熟路牵着他的手,来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
这是一颗上了年龄的银杏树,树干粗/大,枝叶茂盛如华盖一般,上面挂着几盏灯,不知是装饰,还是路人随手挂上的。
“在这许愿很灵的。”
程彦说道:“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以前几个兄长带我出来玩,我们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回宫怕被舅舅责骂,便在这颗树下许愿,让舅舅不要骂我们。”
“舅舅果然没骂。”
说起往事,程彦眼中像是藏了星星一般,一闪一闪,分外明亮。
“再后来,我又许愿,这棵树全部实现了。”
程彦一脸虔诚,笑着说道:“你说,这颗树是不是有神通?”
李斯年抬眸看着银杏树,没有回答。
不过是偶然罢了,算不得神通。
只是程彦正在兴头上,他也不好扫她的兴致,更何况,此处颇为安静,没有大街上的拥挤人群,正适合他与程彦独处。
程彦踮起脚尖,将手里的花灯挂在树枝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小声说道:“程彦与李斯年,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