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是一个极其聪明又多疑的人,她若说得太多,反而会引来刘彻的猜忌,略微提点一下,刘彻便能想通其中关联。
更何况,刘彻纵然想不明白去文帝面前走一走是什么意思,他身边的卫子夫也会提醒他的。
要知道,她现在所住的长门宫,就在文帝的陵地附近。
卫子夫步步小心,事事留意,对她的事情再关注不过,一会提醒刘彻这件事的。
……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刘彻便睁开了眼睛,双手枕在脑后,想着昨夜的梦境。
他扪心自问,虽不能与高祖建国的功绩相比,但也颇为勤勉,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近日里更是为了大汉不再受匈奴之欺辱,打算在马邑城对匈奴用兵,重振汉家威仪。
此举无论怎么看,都是功在千秋的事情,怎么到了太皇太后那里,他竟成了断送汉家江山的昏君?
想到这,刘彻心头一动。
对马邑城用兵……
莫不是为了这件事?
都道鬼神有灵仙人托梦,难道他这一战,竟是大败而归?
此战是他一力促成的,若败,他登基多年来建立的威望便付之一炬。
他父皇何等英明,在位期间尚有七王之乱,他登基时尚且年幼,处处受太皇太后掣肘,太皇太后死后,他才算真正掌权。
对匈奴用兵,是他掌权后做的最大的决策,若此战大败,虎踞一方的诸侯王们必会再起异心。
到那时,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诸侯王拔刀相向,他这个想要励精图治的帝王,便是将大汉江山推入火坑的昏君。
刘彻身上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坐了起来。
卫子夫被吓了一跳,忙问刘彻何事。
刘彻素来喜欢卫子夫的温柔和顺,昨夜的梦又委实稀奇,太皇太后让他去文帝面前走一走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心中烦闷,便与卫子夫说了。
卫子夫抬起头,尖尖的下巴与纤细的脖颈如上好白玉一般,勾着人想往更深处的地方瞧去。
卫子夫纤细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文帝的陵地,在霸陵,那个女人,也在霸陵。
霸陵的长门宫。
卫子夫眸光微闪,面上又浮起一贯温柔的笑意,试探道:“陛下既然想皇后姐姐了,将皇后姐姐接回来便是了,何苦找这样的借口来诓妾?”
刘彻不耐道:“朕怎么可能会想她?”
话刚出口,刘彻便反应了过来。
他的皇爷爷,葬在霸陵,而陈阿娇所住的长门宫,也在霸陵。
刘彻脸色微变。
昨夜太皇太后故作高深半晌,竟还是为了她的好外孙女?
可笑他险些被她的话诓住了,误以为她是为了大汉才来的。
刘彻冷笑一声,声音微凉:“朕的好皇奶奶啊,当真是疼她,纵是死了,也不忘为她来给朕托梦——”
话说了一半,刘彻又停住了。
他废除陈阿娇,并未动摇国本,而太皇太后话里话外,说的全是大汉根基。
卫子夫双手揽着刘彻的脖子,柔声道:“陛下,您又说笑了。”
“您往日不是罪不信鬼神之说吗?”
往日不信,可若关系到皇位,便不得不信了。
刘彻俯身将卫子夫压下,眸色若深潭般阴冷。
若真是马邑之战有变,太皇太后托梦指点,而他因为厌恶陈阿娇错失良机,导致汉军大败,那便是愚不可及。
但陈阿娇只是一个被娇宠着长大的贵女,能有什么好办法帮他破马邑之战的困局?
刘彻冷笑不已,眼角满是轻蔑之色。
云.雨之后,刘彻复又穿上了衣服:“备车,朕要去长门宫。”
他倒是想看看,他的好皇奶奶,给那个骄纵肤浅的女子出了什么好主意。
“陛下……”
卫子夫道:“妾也许久未见皇后姐姐了,可否带妾一同前往?”
听到皇后二字,刘彻眼底隐隐有些不耐:“你不用一口一个皇后叫着她,她早就不是朕的皇后了!”
他独宠她十年,十年的结果是她不曾生下一男半女,让世人误以为他这个皇帝有难言之症,各地的诸侯王遣子入朝,试探着让他立皇嗣。
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杀她,只是废了他,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分外宽容了。
可笑她竟然诅咒他去死,当真是不可理喻。
若不是马邑大战在即,他根本不会瞧她一眼。
第2章 陈阿娇
长门宫原来不叫长门宫,叫长门园,是阿娇母亲窦太主的私家园林。
刘彻祭祀文帝,路远没有住宿的地方,窦太主见此,便把长门园献了出来,让刘彻祭祀时有个休息的地方。
后来阿娇被废,刘彻不愿再见到她,便把她迁出长安城,送到了长门宫。
长门宫由此成了冷宫。
许是怕阿娇的日子过得太滋润,刘彻还把长门宫里里外外换成了宫里的人,窦太主的人手安插不进来,阿娇的日子便过得甚是凄凉。
阿娇如今居住的主殿,殿里的桌子不是缺了腿,便是掉了漆,曾经的奇花异珍,因无人修剪,疯长如杂草。
昨日被她哄得多给了她一个鸡蛋的内侍被换下来了,如今是个老内侍看守着她,莫说多给她一个鸡蛋了,不把饭盒扔在地上都属于好的。
阿娇知道刘彻今日要过来,也懒得与老内侍争论,吃完后,便开始梳妆打扮。
她可不想让刘彻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阿娇。
天之骄女阿娇,纵是身处冷宫,也是明艳热烈的。
长门宫里没有铜镜,可巧前几日下了雨,院子里的大缸里集满了水,正好可以当镜子用。
刘彻抵达长门宫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宫墙斑驳,野草杂生,女子举止闲适,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半湿的长发。
这颓垣废址的荒凉地,硬生生地被她衬出了山水墨画似的雍容风华。
似是察觉了他的到来,她偏过脸,凤目微弯,秋日的阳光流淌在她眼底,周围的景色刹那间失去了光彩。
世界只剩黑白两色,而她,是超脱于世的气质光华。
纵是刘彻厌恶极了阿娇,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的确确配得上当世第一美女的称号。
秋风扬起她鬓间的发,她脸上有几分惊讶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她起身参拜,面上无悲无喜:“参见陛下。”
这一次,她没再叫他彻儿。
也是第一次称他为陛下。
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女子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声嘶力竭灰头土脸。
刘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剑眉微蹙,看着面前的阿娇。
正午的阳光正好,给阿娇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
金光之下,阿娇挽着简单的云鬓,圆润的耳垂在黑色长发中如剔透的白玉一般。
雪肌乌发,指上还残留着花草的痕迹。
不,不是这样。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粗糙,但都经过了仔细的浆洗与修补,穿在她身上,不仅不显得落魄,反而有一种清水芙蓉的既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