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过街角,一辆马车正等着,朱佑杭挑开竹帘,“博誉,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去。”
宋临一愣,行礼,“住处离此不远,公子厚意心领了。”
朱佑杭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污损官服有碍官容,按大明律,轻则罚俸重则杖责,”执折扇一指他的袍子,“公子正在损伤大明朝的颜面。”
宋临拿伞遮住脸,狠狠翻了个白眼,然后,噌噌噌爬上马车,往朱佑杭身边一坐,右腿紧紧贴着他的左腿,混着泥点水珠的官袍跟朱佑杭的衣服纠结一处,立刻脏了。
宋临抹了把脸,双手使劲一甩,雨水四处飞溅,朱佑杭沾了一脸一身,再看宋大人,面色沉静,表现得神游天外。
朱佑杭好笑,把手巾递给他,翻出披风,也递给他,宋临来者不拒。
马声嘶鸣,车轮缓缓启动,宋临欣赏窗外的万千雨丝,漫不经心地说:“能在这里遇到公子真的很巧。”
朱佑杭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
宋临死死揪紧衣角,你就编吧!打定主意不开口。
朱佑杭轻轻拭去他耳垂上的雨点,缓缓启口:“博誉……”
宋临仰头打了个大哈欠,避开他的手,眼皮一耷拉。
朱佑杭往靠垫上一歪,噙着笑容眯着眼睛凝视其煽动的睫毛。
车外夜幕低垂细雨轻敲石路,车内绵软的呼吸无声流转。
渐渐地,宋临脸通红,朱佑杭笑了起来,“博誉,到了……”
“哦?”宋临忙不迭地站起来,“砰”,脑壳重重撞上了车顶,疼得直抽凉气。
掀起竹帘……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右脚跨了出去……
“客从门前过视若无睹似乎于礼不合吧。”
撑起雨伞……
“明天还想穿着脏衣服去衙门?”
置身雨中……
“或许我有办法洗干净熨平整,总不能第一个月就被罚俸吧。”
宋临斜视路面,迟疑了好一会儿,“先生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朱佑杭明朗一笑,走出马车,跟宋临一同站在伞底下,“一起吃晚饭吧。”
宋临猛一跌,直愣愣地看着他。
朱佑杭反客为主,拉着他进了门,主人家赶过来,刚想说:以为老爷不回来了,没留饭。看见旁边还站着个雍容温润的年轻公子,一愣。
宋临率先往桌边一坐,笑嘻嘻地说:“您老别忙了,随便吃点就行了。”
果然很随便,萝卜干加冷馒头。
宋临大乐,偷偷扫视朱佑杭,没一会儿,失望地发现--朱佑杭居然津津有,味。宋临狠狠咬了口萝卜干,冲老头喊:“老爹,赶明儿腌萝卜一定要放茴香。”
吃完饭,宋临把碗一推,使劲想文词儿打发朱佑杭,正毫无头绪,只见朱佑杭站起来,向老头施礼,笑说:“多谢老丈接待。”老头受宠若惊,慌忙还礼。朱佑杭转脸笑问宋临,“公子打算何时,接待在下?”
宋临一口闷气瘪,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你这头猪,你倒是会先下手为强啊!
万般无奈,只好领着朱佑杭进了自己屋,端茶倒水忙活了一阵,朱佑杭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这里很清净,你一个人住?”
宋临没搭话,他正忙着关窗户,出门时忘记了,桌上的油灯里汪了满满一碗水。
“靠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照顾难免有不周到之处……”
没等他说完,宋临立刻转身,“天色不早了。”
“嗯。”朱佑杭似笑非笑地点头,“脱衣服吧。”
宋临身子猛然一栽,惹得朱佑杭展颜大笑,“脱官服吧。”
宋临片刻都没耽误,三两下把衣服扒下来,裹了裹递过去,郑重行礼,“多谢公子。”
朱佑杭拿着衣服完全没有要出门的迹象。
宋临头皮直发麻,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这家伙连科考都能掌控,得罪不起……不能打他……千万不能打他!
“博誉,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宋临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我想问的你不想答。”
“不会,我保证,我定然知无不言。”
“真的?”这句话问得懒洋洋的,可有可无地说:“我记得我好像在考庶吉士时交的是白卷。”
“哦?”朱公子惊讶之情流于颜表,“难道……那就是‘无字天书’?”
宋临大怒,“砰”一拳砸在桌上,“姓朱的!”
再见那个“姓朱的”,笑盈盈地走出屋子,带上门,“跟冷漠疏离彬彬有礼比起来,我更希望你生气。”
宋临冲出去,朝他背影喊:“不管你是谁,我告诉你,我不是戏子!”
朱佑杭一顿,缓缓转身,“我不明白,这跟戏子有什么关系?”
“我在你家串过戏,确实行为不检,但我不是戏子,别以为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朱佑杭深深看他一眼,踱着脚步渐行渐远,“如果你是戏子绝对不会进户部衙门,你会待在别的地方。”
“什么意思?”
朱佑杭穿过院门,消失在雨夜里。
宋临穿着衬衣衬裤,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火石,试图点着掺了水的油灯,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臂酸麻,宋临痛骂,一甩手扔了出去,“你这头猪!”
第12章
油灯始终没点亮,宋临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静听窗外疏雨滴春夜。
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宋临幽幽回神,往床上一躺,“既然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
第二天,朱府小厮来送官服,宋临指着一处脱落的线头吹毛求疵,“这是什么?你正处心积虑地陷本老爷于不忠,大明朝的颜面何存?你的居心何在?”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打颤,“砰”跪下来磕响头,万般委屈,“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宋临穿上衣服,一脸悲天悯人地往外走,“你可愿将功折罪?”
小厮赶紧点头如捣蒜。
“你老实说,朱佑杭是不是王爷?”
“不是……”
此话一出,宋临拍掌大笑,掏出俩大钱塞到他手上,“请你喝茶。”
小厮看看俩铜板再看看宋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真是六品的官儿?出手也太……太阔绰了吧!
宋临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朱,也要分三六九等,你就跟卖寿衣冥币的二毛子一个样!”
“啊?卖寿衣冥币?”小厮挠头,“可是,我们家老爷是王爷啊……”
“咚”,宋临一脚踢在门槛上,疼得龇牙咧嘴,冲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口,“他是小王爷?”
小厮使劲舔了舔嘴唇,牙齿直打架,“不……是,将来袭爵……的是我们家大……大公子。”
“噢!”宋大人恍然大悟,这会儿才想起梁磊喊朱佑杭二表哥。抬腿拐进胡同,“原来是个仗势欺人的小衙内。”
刚进衙门,劈头看见一队锦衣卫目空一切地走来,宋临赶紧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垂手站立,等他们进了内院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