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阴阳录(3)

“有的!有的……曾经有的!”他低低地嘶吼着,抚上颈部横过的伤疤——

破宫之日,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立在那株开得正繁的红梅下,让冰冷的剑锋插过脖子。鲜血洒上枝头,落在雪地里,融成了一瓣一瓣的,与花朵映得凄艳。

然而眼前这个人硬生生地把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殉国,终究再没了机会。

于是北去的路上,他在囚车中身着白衣,亲眼见到那些雕栏玉砌被漫天的大火变成了焦土瓦砾。如画的江南啊,当时是遍地兵燹。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悲愤、期盼、绝望……全部都在这四面高墙里熬成了烙在心底的毒,一寸寸噬尽这具年轻的躯体。而魂梦中的故国,成了他最后一口气。

“别想了,子桦。”掌握天下权势的大手抚着过早变白的头发,竟然带着一点点温柔:“你回不去了,这一生,你都是我和大齐的臣虏。”

他闭上眼睛,任由心脏再次被洞穿。

“好了,好了,不要闷在这儿。”年轻的皇帝牵起他的手,“来,我有礼物给你……疏影——”

门外飘来一阵淡淡的梅香,接着是红艳艳的罗裙曳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款款近前来;竟是一名绝好的少女。

“这是新选宫女中一个来自江南的,可巧还是金陵人氏,索性赠与你说说话。”

宛转清脆的嗓音在向他问好,悦耳得如同稚嫩的黄莺儿。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秦淮河上弹唱的调子,熟悉又遥远。

他竟呆了……

“满意么?”身后的人缓缓握住了他的双肩,热热的调笑擦着鬓角,“我今晚再过来,看看你怎么谢我?”

从此以后,四面院墙中多了几丝艳红,如同茫茫雪地上多了一株梅花。

他稍稍有了些精神,时常与这个清雅灵巧的女子共寻故乡的幻影:钟南山上的晨钟暮鼓,秦淮河畔的莺歌燕舞;尝过包着香甜杏仁的嘉兴粽子,于月下斟一杯甜润的桂花酿……疏影帮助他修补记忆,好象一切都是可以被构建的。

皇帝当然也很高兴,毕竟谁都愿意对着一张明朗的笑脸,而不是整日介凄凄惨惨的泪颜。

北地的春来得迟,已是二月末,风依旧刺骨。

他坐在案前,描着“踏雪寻梅图”。门前银铃般的笑声响过,疏影就将绷子上绣好的图案呈到了他面前。

“眼瞧着开春快暖和起来了,奴婢为公子新做了一身单衣。您看,这图样还算合衬么?”

不是大齐质朴粗犷的花纹,水乡的莲叶秀美细腻地浮在料子上,他从心底漾起了一些温柔的东西。

“好看,真好看。”轻轻抚着久违的花样儿,他终于绽开了十年来最舒展的笑容。

刚刚移到门边的阳光忽然暗淡了,他抬起头,望见了另一张脸。

“陛下……”疏影乖乖巧巧地尽了本分,而他笑容却立即凝固了。

难得翩然一身的人轻扬手臂,红衣少女躬身退下。

“子桦,你的脸色好多了。”皇帝绕着僵立的他走了几步,顺手撩起他的长发,然后朝案头微微俯下身子,“哦?你又开始属意丹青了么?”

他感到肩头被用力地扣住了。

“子桦,你的画艺没有丝毫退步啊,梅花下这红衫女子的面目当真栩栩如生……”

肩头的力道加重了。

“子桦,你的身体也好多了,从今天起就多陪陪我吧……”

三月底,倒春寒,好不容易减了的衣物重又添上了。

他的日子依然如旧,可仿佛又或增或减了什么。皇帝来得勤了,虽让疏影继续服侍他,但每至夜晚就远远地打发开,好歹顾全了他最后一点颜面。

他开始分外贪恋白昼,时常将那红衣女子带在身边,或在庭中煮酒烹茶,或卧于藤椅上假寐,竟片刻也离不得。似乎一切都懒得做,有那口软软的乡音便足以慰藉,如此刻吟诵的断章。

“江南好……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月中山寺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他听得很飘渺,淡淡的酒气已经熏红了他的面颊,身旁的少女小心地斟了浅浅一杯。却没有奉上。

“公子,您醉了……”

“疏影,清明过了吧?”

“是,过了有二十日了。”

他靠在藤椅上,笑到:“我竟忘了……每年都是如此,总没来得及为先人祭扫……墓上青草怕是已有人高了吧?”

“公子?”

“不,不对!”他用手按住头,“宗庙早被焚毁了!没有了……连牌位都没有了!”

纤手用丝帕拭去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疏影,你将来会出宫吧?”

“公子?”

“等五年、十年后,你会和这些老去的女子一起被遣回故乡,如果那时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发带回去,可好?”

少女猛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被那消瘦的手抓紧了:“说呀!”

疏影按住他的手,脸上浮起来奇异的神色,似乎便要答应了,但此时某个清冷的声音让两人如坠冰窖。

“你们在干什么?”

皇帝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目光钉在紧握的两双手上。

他惨然一笑,只觉得造化的安排未免太过滑稽了。

疏影站直了,却不见畏缩,反倒是一身那锦绣的人气急败坏。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就感到自己被提了起来:

“子桦啊,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四月枇杷未黄,江南已经是暮春之末了。

他恹恹地睡在床上,任侍者灌下温凉的药,这屋子里的梅香早已散逸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枯茎僵根被文火煎熬过的味道。

他记不清疏影走了多久,反正从那天起他就病着。

皇帝发了很大的脾气,接着收回了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卷在画轴里的图和未做完的单衣都被扔在庭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后的每个晚上,他都像在炼狱里挣扎。

没人来告诉他那个红衣女子的下落,他也不敢去猜想,只是遗憾她离开时终究也没能带走他的头发。

江南又成了他的梦,越是身染沉疴,梦境就越发地清晰,魂魄就像在那些柳枝、烟罗中飘行,一夜复一夜地流连在眷恋已极的故土上。

日暮斜阳里,望断南归路。

这日精神稍好了一点,他靠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如血的天。

背后的人斟了一杯参茶,放到他面前:“子桦,你越来越瘦了。”

他淡淡一笑,懒得抬手。

皇帝在他的软榻上坐下来,飞扬的眼睛有些凹陷。相对十年,他好象还是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看他。

“子桦,十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把这里当成家吗?”

原来再聪明的人也有看不透的时候,即使位及九五也不过任性得像个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可能?”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白。

上一篇: 上仙传 下一篇: 【四季物语】夕阳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