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反应过来,缓缓抬起疲倦的眼皮,防备地四处张望。与此同时,那手还再不停地朝身后摸索,似乎想要找什么防备的武器。
“孩子别怕,你家里人呢?”众人见此,只觉得心疼,丁氏连忙蹲下去问,一面拿袖子要将他脸色的泥泞擦去。
熟悉的京城口音让那孩子一瞬间有些放松了警惕,只是很快,他便避开了丁氏伸过来的手,然后以一种戒备的目光扫视着众人。
随后目光落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齐沅沅身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后忽然站起身,朝齐沅沅扑过去。
可是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还带着不少外伤,一起身整个人就跌倒在了地上,但他还是不屈地抬着头,朝齐沅沅伸出手,“小婶!”
这一声小婶,让站在人群里观望的齐沅沅心头一震,旋即越过齐白氏和丁氏,走到了这孩子跟前,一把抹去他脸色的泥泞,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倒在地上,却拼命抬着头与她对望的孩子。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忙将这孩子扶起身,“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娘和姑姑?还有妹妹呢?”
如果不是这一双眼睛,齐沅沅是如何也不敢相信,被齐家打捞上来的这孩子,居然会是当初在渡口边分别的陆凤白。
她将陆凤白扶着坐在椅子上,一面去看旁边那孩子,似乎以为会是陆筱筱一样。
可是陆凤白悲鸣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声音淡淡的,像是已经被这世道打压得变得逆来顺受了,“我们被表舅骗了,他要把我们送去给夏侯筠,娘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逃出扬泉,死在了箭下。”
夏侯筠,正是二殿下的名讳。
齐沅沅听到这话的时候,整个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呼吸也短暂停顿了一下。而陆凤白却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偃月姑姑带着我们逃向江舟,但追兵很快就追上来了,所以偃月姑姑为了救我们,也被抓走了。”
后来,他带着妹妹逃了。
“筱筱也死了,我亲眼看到她被跟娘一样的箭射中,掉进了河里,可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用都没有,我连她的尸体我都不敢去捞,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起来了。
齐沅沅没有办法说什么话安慰他,只紧紧地咬着唇,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
陆凤白虽然没有说他是谁,他娘又是哪个,可是因为他叫齐沅沅小婶,齐家人也反应过来了,他多半是文安侯府世子的儿子陆凤白。
这般惨状,便是寻常人他们也会觉得难过,更不要说这算是姻亲了,丁氏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见着齐沅沅也快了,忙拉起陆凤白的手,“好孩子,你别怕,往后什么都别怕了。”
陆凤白不知道怕不怕?反正经历了那么多,一次次看着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或是被人带走,他都没有半点办法。他自责过怨恨过,为何自己这样没有出息,若是有小婶那样的本事,娘和妹妹姑姑,她们的命运肯定是不一样的。
但是自责过后,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来。
娘和姑姑用自己拦住追兵,妹妹为了让自己有机会逃走,从草丛里跑出去吸引追兵,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么?
所以他要活下来,替大家,替所有人报仇!
因此哪怕最后他被人贩子打晕,他也没有再挣扎了,因为他这样的身份,反而藏在烂泥里,才是最隐蔽最能保全自己的。
所以他忍着,被卖到乡间雇主家中,每日干不完的活,任由他们打骂,他都忍得住。
因为,这样能让他活着。
仇要报,可是他还小,离报仇的距离还很远很远,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让自己先活下来。
他做到了,可是天不遂人愿。
人祸刚熬过,天灾又来了。
盏茶后,他被带到了舱房里,身上换上了齐沅沅大哥家长子的衣裳,但还是有些小,手脚都露出了半截出来,但与他身上那破旧的粗衣相比,还是温暖舒服了许多。
他手里捧着齐沅沅递过来的热姜汤,旁边还有些冒着热气的暖胃粥食,他瞧着忽然露出一抹与年纪不相逢的苦涩笑容,“我再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小婶你们,能喝上这样的白粥。”
这话又引得齐沅沅鼻头一酸,不敢再细问他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但陆凤白却在快速的喝完了粥后,强撑着身体与他说起为何出现在这河里的缘由。
原来沿着江南这一代的红江流域,在端午节过后就一直在下雨,许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没,就他所待的那乡下,良田已经不见半亩,有钱的人家早早就逃到了城里,穷人们只能被困在那被洪水围住的方寸之地。
他作为地主家的下人,自然是被放弃的那个,主人家怎么可能花钱来救他?所以他和几个小伙伴想办法自救。
他们躲在木缸里,找了牛皮纸将上面封住,想要借住水流逃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们太小看那水流的速度了,木缸沾水后,便不再由他们控制了,被困在里面的他们随着汹涌的洪水飘飘荡荡,中途不知道被撞击了多少次。
能活下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身上这些青肿的地方,正是在里面碰着的。
“其实小婶,我已经认命了,木桶破碎后,我亲眼看到同伴撞在岩石上,脑袋瞬间就碎裂成了几块……”可是没想到老天爷又不让他死。
他们四个小孩,除了他还有一个阿濯也活了下来。
只是阿濯运气不如他好,现在还没醒过来。
起先齐沅沅还以为是昨晚的大雨,使得上游小村庄被淹没,哪里晓得这水居然是从红江流过来的。
这也就是说,江南如今只怕比齐家庄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了。
“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齐沅沅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她还清楚地记得,这当初是个温润如玉的健康孩子,可是如今搂在怀中,就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样。
她实在不知,这几个月里,这孩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而大家晓得是红江那边流过来的,商量了一下,打算赶紧启程。
红江的水都蔓延到这分流上了,现在这里也下了雨,那么这河水只会越来越往上涨,一直停在原地,并无益处。
所以大家张罗着,敢在天黑前启程。
风雨仍旧未停歇,船只前后都挂满了灯笼,就希望在这夜雨中,能照得远一些。
只是当天在经过一处与红江分流有链接的小河口处时,只见那河边横枝乱叶间,又几具人的尸体和牲畜们的尸体卡在了那里。
这里并不合适停船,而且水流汇聚更为汌急,所以解开小船下去查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救,更不可能实现。
船管事只能在齐沅沅的吩咐下,在这一段河域高声吆喝着,若是没人求救,便不会抛绳子。
一夜熬过,天亮的时候,河水似乎又涨了,雨还在下,只不过小了些,但是河水却越来越浑浊越汌急。